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
佛塔很高,除了远处的皇城,这里可以俯瞰很远。远处水渠里万点星光烛火,一明一暗。这里的风很大,夕阳西沉后,半点燥热也感受不到了,只有脚下的琉璃瓦片在星辉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唐天霖扶着佛塔的尖顶站了起来,他一手托着盏花灯,那里面却没有火光。风把他高高扎起的头发吹得四下乱飘,那些柔和的发丝抚过脸颊,拂过冷冷地闪着光的面具,也擦过唐天霖森然紧绷着的嘴角。脚下的琉璃瓦片很滑,这塔顶坡度又陡,可在他仿若平地。
他扶着塔尖,静静地望着那渠中川流不止的灯火。
“哥,你可真傻。”唐天霖低声笑着,风一下就将他的笑声吹散在夜色里,跟随着天地间的星光烛火消散了,“你可真傻。”他摇着头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有点不甘心方才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一般,“哥,你是新亡人,可今日上半夜没有人为你放灯。我有事要做,赶不及;他大概也有事要做,也赶不及。如今过了时辰,哥,我不给你点灯了,如今路上大约都是旧亡人了,挡了路,你也不安稳;哥,你黄泉有知,不要怨我们。”
他低声地说着,一面将左手托着的那盏小小莲花纸灯在指间一点点碾碎成齑粉。这些粉末随着他张开手指,瞬时就被风吹走,天地无踪。
“哥,你不要怨我们,不要怨叶……叶……”唐天霖这么说着,风骤然大起来,不但他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被吹得乱成一团,连他的声音都被吹得断续不继,他伸手摸了一摸,隔着手甲,他摸不到自己脸上是不是有泪水,只好正了正面具,抱着双臂蹲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被风吹散了,“哥……你不要……怨我们……要怨,就……怨你……自己……你自己……”
“唐天越,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唐天霖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只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你说不许我们去唐家堡练武,只有你一个就够,叫我们过平常的日子,可我是在你进堡之后第二年进的,你是不是到死也不知道?你说你最惜命……连暗杀的任务也不肯接,可是你后来……你想瞒着我们,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唐天越!你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如今你连个坟头都没有,清明无人洒扫,盂兰盆会无人放灯……唐天越!唐天越!你泉下有知,是不是后悔!你是不是后悔!”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急促,却又带着沙哑,只在喉间滚成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哽咽,“你说好的!你说爹娘走得早,这个家有你一个进了唐家堡也就罢了,你会护着我们,护着弟弟妹妹……我曾经还心怀愧疚,可如今我不后悔瞒着你偷偷进了唐门!因为你根本就是个骗子!你说好的,明明答应过的……唐天越……唐天越!唐天越!你这个骗子!你就这么一走,如今要不是我,弟妹怎么办!我……我真是恨你……我真是……恨你……”唐天霖侧过脸,流下的两行眼泪有一行被掩盖在面具下,只有另半边水痕滑出闪亮的痕迹,在星光下微幽地一晃,随即就被风吹成了长线,消散而去。
他将没戴面具的半边脸贴在宝顶冰凉的琉璃瓦上。
“哥,等我们给你报仇。”
这话说得声音更轻,比先前那些沉痛的哽咽更快地散在了风中。唐天霖再站起身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先前森然的冷漠,只将脚尖在宝顶上轻轻一点,人已经飞鸢一般在空中纵身跃起,在远处的檐角一个起落,如烟尘般溶进了夜色深处。
街道上已经完完全全寂静下来了,只有各家的灯火闪烁着光点。
“来啊……明烛,快点!这边走!”叶锦城隐在街角,眼瞧着巡夜的金吾卫列着队走了开去,才小声对身后的陆明烛叫着,招手让他跟上。
“真是的,你做什么?”陆明烛脸上的神色有点无奈,却见叶锦城鬼鬼祟祟仿佛做贼一般的样子,也绷不住笑意了,“已经宵禁了,你还叫我出来,当心给金吾卫抓个正着……唔!”他还没说完已经被叶锦城一把捂住了嘴,睁眼只看见藏剑公子俊俏的脸凑在眼前,一双眼睛微微闪烁,神色却带着十分的俏皮。
“嘘,不要说话!小心给发现了!”
“……唔……松手,”陆明烛摇着头避开捂在嘴上的那只手,“你要真是怕被抓,怎么不用轻功从屋顶过去?放个灯而已,你今年几岁?”
听着他哭笑不得的语气,叶锦城却往墙角一缩,两手叉腰带着几分孩子气,笑了。
“你不懂了,就要这样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呢。明烛……”他说着突然凑近,鼻尖在陆明烛耳垂上一蹭,只听得耳环叮当地响了一下,“你看这样像不像私奔?”
“什……”陆明烛还没来得及笑,又被叶锦城一把拖住,两人足下生风,快步转过街角,像两只夜行的猫儿一样没发出半点声音。如此偷偷摸摸地终是走到了城边的水渠,叶锦城快步顺着石阶走下去,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巡夜的金吾卫也不见了踪影。陆明烛摇头一笑,叶锦城年纪比他小上一点儿,即使平日里老成持重,可感觉到底还是有些孩子气。那边叶锦城已经蹲在水渠边,从怀里摸出东西摆弄着。
水渠里只剩明明灭灭的几盏灯火,这城中水渠是活水,除了少数被岸边凹凸处挡住的花灯,大多数已经顺着水流离开长安城,漂去城外,漂去寄托生者思念之处。陆明烛轻手轻脚地走到叶锦城身后,叶锦城正从怀里掏出小小的一盏纸灯,那灯是用竹篾糊着明纸做成,莲花的形状,花瓣被染成娇嫩的粉色,十分精巧不说,竟然还是能折起来方便携带的,一看就是在最贵的作坊中买来。叶锦城将那竹篾小心地撑开,撑成花灯的形状,一手摸到荷包里的两截蜡烛拿出来,放在花蕊中央,将其中一盏递给陆明烛。
陆明烛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了,叶锦城又不知从哪摸出燧石来,几下将花蕊里的烛芯点燃了。暖色的烛火从小小的花灯里映出来,却又不烫,隔着粉润的灯纸只能感觉到熨帖的温度。
“我们这个时候来放灯……是不是太晚了?”陆明烛迟疑地低声道。
“那也没办法,白日里事多么。再说了,就是要这个时候,清静。”叶锦城似乎十分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傍晚新亡人,入夜旧亡人,活人走个路还嫌人多不便,他们回来阳间看生者便不嫌道路拥挤?最好这个时候,大概统统飨宴去了,我们放我们的灯,管他新旧,这一路来去岂不清静?”
陆明烛捧着灯,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叶锦城。暖色的烛火从粉润的灯纸里透出来,映照在叶锦城脸上,照出微微上翘的长睫和鼻尖,紧抿的嘴角也微微上翘,暖橘一般的颜色随着烛火一明一暗,叶锦城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蹲下来,松手将灯推进水里。缓缓流动的渠水带着水灯闪烁着向远处飘荡而去,陆明烛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盯着那团温柔的灯光,神情前所未有地专注。他想问叶锦城祭的到底是谁,但是又觉得唐突,虽然关系已经亲密至此,可他知道,在中原,有些话是不好问的。
那团摇曳的粉光顺着水渠缓缓漂了一段,却在前面停了下来,似乎是被石岸挂住,再也不往前漂,只是那里面的烛火还未熄灭,仍然在明灭不住。
“啊……”陆明烛忍不住叫了一声,“锦城,那水灯……”
他其实是不过这节日的。这盂兰盆会,是佛教的节日。陆明烛先前几次欲言又止,却拗不过叶锦城一心叫他作陪,只好跟着来。
如今国教,为道,为佛,明尊圣火,似乎已经只能照耀西域许多年了。可如今大光明寺就要落成,教中诸长老,雄心勃勃者有之,蠢蠢欲动者有之——陆明烛这样想着,那种时常有的不安的感觉又涌上来,他茫然地盯着叶锦城放的那盏水灯在不远处灯火摇曳,直到叶锦城的手指摸上他的脸颊,几个温暖的触点如此真实,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
“没……我在想,你的那盏灯——”陆明烛低声说着,他虽然不过这节日,却知道按照中原和佛家的说法,这灯是要为亡灵引路的,漂走了,熄灭了,新亡灵才能过了奈何桥。虽然他不清楚叶锦城祭拜的是新亡人还是旧亡人,却只觉得这灯不走不灭,颇为不顺。
叶锦城却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真傻。”叶锦城的手指在陆明烛脸上捻了捻,狎昵地一拧,满意地看着陆明烛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睁大一双褐色的杏眼看着自己,“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不过这节日?他们放的灯是引路的,我放的灯是许愿灯。明烛,你来。”他拉着陆明烛,陆明烛手里的灯还在燃烧,两人借着这灯火走下水渠边的石阶,渠上有石桥,叶锦城将陆明烛带到桥拱的阴影里,陆明烛还没反应过来,叶锦城的气息已经凑近,温暖的嘴唇贴上他嘴角,辗转着温柔亲吻,湿热的舌尖在双唇间来回逡巡,交缠的气息格外火热。
“你以为我是在给谁放灯?嗯?”交换湿热亲吻的间隙间叶锦城低低地笑,“他们只知道祭奠亡者,却不知道这时候灵气盛,许愿最灵。”他低沉的笑声撩拨得陆明烛耳畔一阵发痒,手指颤颤差点捧不住还在燃烧的水灯,“你只看到那灯漂不走,也不熄灭,我恨不得如此,”叶锦城说着又是在陆明烛脸上一拧,“那灯里面燃的是蜡烛,明烛明烛,我只恨不得你也永远这样,不熄灭,也不走,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