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无言地前后走着。只是陆明烛是根本不想开口,叶锦城则是不知道该从哪里打破这层沉默的坚冰。一连转过几个山弯,叶锦城停下来,道:“……把马拴在这里吧,后面的路只能人走了。”
陆明烛一言不发,沉默地牵马回身,将两人的马一起拴在树上。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就难免陷入更加尴尬的沉默中去。本来牵着马儿,好歹手上还有一点需要照顾的事情,这下双手空空,一心走路,一直不说话,就显得格外奇怪了。
路不算近。就算叶锦城现在身体早已经恢复得和当年相差无几,也开始觉得累了。就连陆明烛也在转过又一道山弯时,也停下来休息。连步伐都没有,就这么干站着,叶锦城觉得简直尴尬到了极点,他偷眼去看陆明烛,却见陆明烛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说不上来的失落渐渐涌起来,他连着几次想张口,又生生地噎回去了。
“我……”
陆明烛转过头,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
他这语气倒像是很自然,叶锦城反而一时慌了,任他平时里伶牙俐齿,此时竟然连一个字也接不上来了,手足无措了好一阵,才道:“我……我是说,快到了。这地方还真不好找。”
陆明烛点点头,动步重新往前面走。叶锦城赶紧跟着几步,绕到他前面带路。一来他怕自己再没眼色招骂,二来走到前面好歹避免了许多尴尬。时节将至,山里的草木也开始枯黄了,却还保留着夏日里繁盛蓬笼的模样,叶锦城拨开草丛,转过山弯,走到另一面去仔细搜寻。之前陆明烛埋刀的地方他也没近距离跟着来,只记得是这山弯后面了。
“……大概就是这附近了,你自己……真的不记得了么?”
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陆明烛,后者皱眉思索了片刻,这才上前拨开草木,取下腰间的匕首寻找起来。叶锦城不知道他找的地方对不对,也没法在附近漫无目的地开挖,帮不上忙,只好站在一边看着陆明烛四下搜寻。
他不敢问陆明烛,为什么对这不成对的弯刀心心念念。因为陆明烛满可以找到好一些的兵器铸造师,再打一对上好的弯刀。他不敢问,到底是因为什么,陆明烛宁可让他带路来找,也不愿意放弃这不成对的弯刀——那里面有一把,还是自己当年送给他的。这把弯刀之前在他看到,便觉得羞愧,因为这根本不只是刀,而是昭彰他欺骗行径的罪证。可是陆明烛为什么还记挂着它们呢?难道是因为这把刀么?他想着也觉得自己这念头太过可耻和异想天开,可是思绪根本不受控制——还有另一把刀,看起来更是格外奇怪,对于时下的铸造术来说,那把刀显得太过破旧,品相也差了,为什么陆明烛不将它换掉呢?叶锦城越想越觉得忐忑不安,他总觉得那把刀莫名其妙地眼熟,却总也想不起来是真的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还是纯属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突然听见硬物撞击发出的沉闷声音,转头一看,陆明烛果然已经放下了匕首,伸手进去挖土,叶锦城走上前,看见陆明烛双手从坑中拽上来一个沾满泥土的包裹。
叶锦城眼看着他从里面抽出一对弯刀,握在手里挥了两下。刀尖是冲着他这边的,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是害怕,只怕陆明烛一刀冲着自己砍过来。
他这下意识的动作落在陆明烛眼里,他瞧见陆明烛瞥了他一眼,随即沉默地收起刀子,道:“走。”
仍然是惜字如金。不知道怎么的,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突然涌上胸口,激得他差点失声哭出来。
陆明烛本来已经迈步走出了一小段,突然听见叶锦城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这个?”
陆明烛停住了步伐。有好一阵子,四周只有山风吹过,秋季的山林发出清冷的簌簌声,就好像许多年的时光从他们中间流淌过去了。他们能听见一些心跳声和呼吸的声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一直过了许久,陆明烛才半侧了身子,他并没有回头看叶锦城,只是反手到后背,取下那把陈旧的弯刀。他低着头,看着那已经没有了什么光泽的刀尖。
“这把刀,是我师妹的。”
叶锦城好像被蜇了一下,肩膀一颤。
“我师妹,谷清泉。”
像是不回头也能知道叶锦城的疑惑,陆明烛眼皮也不抬地解释了一句,转身迈步继续往山下走。他走得不快,后面本来是死一般的沉默被打破了,是叶锦城的声音,断续的、好像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明……明烛……我、我……”
陆明烛第二次停住步伐,他转过头去看着叶锦城。
“……你还在纠缠什么?”
他看见叶锦城苍白的脸,因为他的这句话,两颊的颧骨上很快涌起一层薄红,不知道是因为惶急,还是因为羞愧。
“你是还想骗我?”
因为这句话,他看见叶锦城诧异地睁大了双眼。一些晶莹的东西很快聚集在他的眼底。太阳快要落山了,正从他们当面的位置斜垂过来的光线,将叶锦城眼睛里的东西照得不住闪烁。因诧异而睁大的眼睛很快只能睁得更大——他看得出,因为叶锦城正在竭力控制着,不让眼睛里的泪水掉下来。他看见叶锦城颤动着眉尖,摇了摇头。
“还想杀我?”
叶锦城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长长的清亮泪迹,随着他摇头的动作,在夕阳的斜晖下轻轻闪烁。
陆明烛伸手拉起兜帽。
“那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夕阳把那白色的兜帽照出好像是新雪又好像是灵幔一样的、寂寥的白。
(一零九)
商会的人这几日都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对。这日一早刚起了门板,就有人看见商会前面的地上坐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青黑色衣衫,头发在脑袋后面高高用银托子束个马尾,半边脸上戴着面具,是唐门弟子常有的打扮。应侍不晓得他是做什么的,便先把他引到里面去等着。不多时叶锦城来了,两人径自上去,不知道说些什么。可是商会里的人很快就发觉,从第二日开始,叶锦城身边时常跟随着的,就换了这个人。说是时常跟随,倒也不算寸步不离,只是有时候叶锦城在场,旁人总会冷不丁地发现这个人坐在某个角落,不动声色地注视叶锦城这边。有时候是唐门弟子惯有的打扮,有时候是别的不起眼的打扮,更有时候谁也看不出来是他。时间长了,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明白,商会会长身边换了守卫。
本来叶锦城才到商会的时候,多数时间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徒弟叶九霆。叶九霆进洛阳商会其实比叶锦城还早,虽然年轻,但是跟很多人都能混个脸熟。只是最近,自从叶锦城身边换了人之后,众人才发觉,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叶九霆了。
大家开始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但是叶锦城也一反常态,在言语间几乎不再提到徒弟,众人也不敢去问,只是渐渐开始有传言传开,说叶锦城师徒不和,闹了好大的别扭,只是具体是因为什么,众说纷纭,却又没人敢问。只是有人知道,叶九霆手上分管着叶锦城名下的许多地方,有很多事情,叶锦城也一直仰仗这个徒弟去做,如果的确有了矛盾,这样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呢?有些人早就对一些差事垂涎三尺,因此很快就在悄悄注意了。
这一日新从北方来了一批客商,商会里众人也齐聚议事,几个商会里呆得长久的北方客商正在说着一些客套话,冷不防从一边传来一声拍桌子的脆响,把众人唬了一跳,待抬眼看时,只见叶锦城从另一侧冷着脸立起来,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众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一时都愣了,不由自主地全去看本来坐在叶锦城身边的叶九霆,却见叶九霆也冷着一张脸,神情像是冰凌子一样硬梆梆地戳人。有人正要试探着开口询问,这边叶九霆也已经站了起来,手扶腰间佩剑,大踏步往外面走。只走了两步,却又猛然回过身来,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这时候诸人才发现,他的脸早就气得青红交错。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吵架啊?!”
众人瞠目结舌。虽然叶九霆在洛阳商会时间长了,可一来他们毕竟是杭州来的,占了地头已经算是僭越了,二来在座众人许多是他父执辈,这么一来简直是毫无礼数。叶九霆吼完了这一嗓子,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出,门板在他手下发出重重一声巨响。
会是不能开了,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有那好事的,已经跟出门去,从门廊上抬头看。这里是二楼,向下正好能看见商会一楼宽敞的大厅。先来出去的叶锦城那一头白发格外显眼,很快就有人看见他刚刚走到一楼大厅门口。后面的叶九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一手抓着叶锦城肩膀向后一扯。
这一下用力颇大,而且极不客气,叶锦城被他扯得硬生生调转了半个身子,众人唏嘘起来,随即就听见叶九霆气急败坏的声音格外清楚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