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旧看不清这人的脸,可是他知道这个人在对自己微笑,他就是知道。他知道自己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好像是因为看到河堤上的柳条发出了一点新的嫩黄色,因为听见一次鸟儿婉转的啁啾,或者是因为看见可爱的孩子愉快地嬉闹——以及很多很多幸福的事情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开心,为什么开心呢?他也不知道。他也不用想那么多。他只是开心罢了。
坐在身边的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手心擦着卷发在他脸颊脖颈边来来回回,痒痒的。他恍惚看见那人杏色的衣料和银杏叶的纹样,随即嘴唇上有柔软的触感交叠上来,还带着一点儿微甜的味道,是外面桃花春雨的香气。这香气驱散了四周艾叶的微苦,有人在轻轻抚摸他,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可是脸颊无端地发热起来,那人凑近前来,一手伸到被褥下面,在他双腿之间来回抚摸着。
别紧张,别紧张,不会弄痛你的。他知道自己同这个人很熟悉很熟悉,虽然他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分开腿,身上的被褥被掀开了,凉丝丝的,随即就有人覆身上来,亲吻光裸的胸口。热意从被吮啄的乳尖慢慢地扩散,很快他就不冷了。有什么东西抵在下身来来回回,他下意识地放松了,感觉到那东西推进来渐渐充盈,饱涨得很,却一点都不疼,只有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双手缠到那人的脖子上,眼角的余光里扫到一截因晃动的节奏而不断摇曳的杏色发带,上面绣着银杏纹样,同方才看见的衣袖一样漂亮。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让他觉得无比安心。快感不是很强烈,却持续着像是一浪又一浪温柔的潮水拍打在身上,他紧紧抱住身上的人,喘息着夹紧双腿。那人的手指在他后颈背上逡巡,移动着几个微凉的触点。身下的被褥本来带着早春的湿润意味,凉津津的让人不舒服,此时也都氤氲着一股带着桃花春雨的香气。他听见有人低声地在耳边反复念诵一些话。好像诉说衷肠,又好像是道歉,他听不清。不过他知道他愿意听,只要是这个人说的话,他都很愿意听着。
灯芯发出毕剥的响声,火苗刺啦一声变得很大,陆明烛惊醒过来。屋子里只有不断跃动的灯火发出微弱而且不稳定的光,气息闻起来干燥而且微冷。这不是江南三月的早春,而是洛阳的秋季。他这才发觉,自己斜靠着小几,倚在床榻上睡着了。眼神滑到另一侧去,陆嘉言安静地蜷缩在卧榻另一侧,睡得正香,像呆在窝里的小猫一样乖巧。陆明烛静静地将目光收回来,从醒过来开始,自始至终他只有眼神在屋里扫视了一圈,人却一点也没有动。裤子有些紧不太舒服,他伸手下去摸索了一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根本不想动。
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变过。他想起漫长而且没有光明的无明地狱。在那好像杳然无尽的岁月里,这样的梦境一直都伴随着他,以至于如今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他已经没有半点的羞愧和不甘。清醒的时候,恨那个把自己害到今日地步的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可在梦里,梦见的永远是甜蜜的、好像真正互相信任的往事。
陆明烛望着屋顶,睁大眼睛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随即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在十几年的岁月中,他早已经释然,梦只是梦,只是记忆里挖不掉、盖不住的一角——梦只是梦。就算在梦里,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傻到可笑的陆明烛,可这对如今的他又能有什么伤害呢?梦就只是梦,即使它永远停留在那里,它也只是梦。梦里他仍旧和一个人柔情蜜意,可是这丝毫不妨碍醒来之后,就将往事恨入骨髓。
他想着慢慢支起身子下来,让出一部分位置,小心地把蜷缩着的陆嘉言拉直了睡。不住闪动的火苗被他用剪刀修剪了一下,重新归于平静。
陆明烛起身往另一侧走去,顺便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这样的梦,只是十几年无数梦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想着想着,停下了脚步。仿佛又有哪里不一样,和那些在无明地狱黑而且冷的囚室里做的梦,好像还是有哪里并不一样。陆明烛仔细想了想,却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索性丢开一边去。
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很热,又好像是很冷。额角痛得嗡嗡作响,叶锦城费力地从榻上支起身子,心里面一片迷糊,根本想不起来这是在哪。床边的小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着一杯茶,他费力地揭开盖子,里面只有大半杯,摸着还是半温的。他想端起来喝,可是一阵头痛让他伏下去,随着疼痛渐渐远去,之前的睡意又渐渐袭来,支出去的一只手,微温的茶盏还熨帖着手心,让他恍惚觉得喝过这半盏茶的人才刚离开。
“……明烛。”
并没有人回答他,四下里一片寂静。叶锦城睁着一双恍然的眼睛,费力地抬起头来。帐幔和陈设在眼睛里幻成几个虚影,渐渐清晰,他愣愣地看,静静地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里是商会,不是江南早春三月的藏剑山庄。盏子里的茶还是热的,就好像有个人真的还没有走远。
叶锦城掩着脸躺了一会儿。记忆交织成的不清醒的幻境渐渐退去,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叶锦城挣扎着爬下来,一边竭力抑制那种喝多了酒之后的恶心,一边换了一身衣服。叶九霆负气才从商会里出去,有些事情已经安排好,然而却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一一一)
茶炉里的水开了,扑腾着冒出大团的白汽,顶着茶炉盖子也砰砰地响了好一阵,林巧巧才不情不愿地离开灶台旁边,手忙脚乱地去掀那盖子。
“不行了,我得走了。”陆明烛本来抱着手臂靠在灶台前面说话,此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直了身子。
“别啊,前辈,她听你讲的故事,听得晚上都不想睡觉了,难得有空,还不多给她讲讲?”韦佩瑶笑着拦住陆明烛不让他走。那边林巧巧撇下茶炉一径冲了过来,急煎煎道:“是啊是啊,前辈,别走嘛!您去过好多地方,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做什么急着走啊!还有你,阿瑶,”她转脸看着韦佩瑶,显然是因前者说她听故事听到晚上睡不着觉而得罪了她,“你别光说我,就说你自己——”
“咳——咳!”韦佩瑶转过脸去,她懂得林巧巧话里的意思。之前韦佩瑶听多了师父说的旧日明教弟子横行中原的故事,对明教嫌隙颇深,早先来在营地,对陆明烛也是爱理不理,可是禁不住林巧巧是个自来熟,每每陆明烛来这里的时候,都缠着他说话。陆明烛早年在中原跟着法王去过不少地方,见识很多,在无明地狱那段日子里,又读过无数典籍藏书,说出来的东西林巧巧闻所未闻,韦佩瑶开始不屑一顾,时间长了,竟然自己也被吸引过去。
“我来找何先生的,不行,我得走了,下次再给你们说。”陆明烛笑着抽身从灶台旁边离开,林巧巧没拦住,只好失望地垂下手。
“喂!喂!你看什么呢!”韦佩瑶看着林巧巧失望的模样,连拍了她几下都没有反应,“已经走啦!怎么样!在这营地里闷得慌吧!”
林巧巧鼓起腮帮子长出了一口气,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很可爱。
“哎,前辈笑起来可真好看啊,就是不常见他笑……嗯……”她说着说着,不知道脑筋又动到哪里去了,神游天外的模样,“嗯……叶师叔也不经常笑……”
“喂!”
“啊……啊?啊!阿瑶你别生气嘛,我没别的意思,”林巧巧回过神来,凑过去亲了韦佩瑶一下,“就是一个人呆在这里,太无聊了嘛……”
“你也知道无聊啊!当初叫你不要来洛阳,你偏不听!”韦佩瑶显然还在为林巧巧方才那痴态生气,“你这么蠢,来了这里能干什么?!”
“你——又说我蠢!你才蠢!”
陆明烛已经离了那临时搭起来的灶房好一段路了,还能听见两个姑娘在里面拌嘴吵闹的声音。他笑了笑,记忆里藏着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想了想,自己也像她们这么年轻的时候,好像也跟人这样拌嘴吵架过,只不过当时负气吵完,一转脸就又好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这么傻的。陆明烛站在那里想了一刻,这才突如其来地发现,在记忆里和自己这样为了一点小事就吵架,转脸又能和好如初的人,只有叶锦城,那个他现在连提都不想多提的人。
他觉得有点不对,不由得驻步思索了一会儿。近来总是无端地想起叶锦城,这虽然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困扰,但是总让人觉得不耐烦。陆明烛正在想着这件事出神,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走到营地最里面的廊子下面,屋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好像是何予德。陆明烛下意识侧耳听了一下,没听出来是谁。脚步声往门这边移过来,他听见何予德在低声嘱咐那人,似乎是让他一切小心什么的。
陆明烛闪到一边,门被推开了,何予德和叶锦城一前一后走出来。方才心里还在想着这人,这人却陡然出现,陆明烛吃了一惊,叶锦城好像并没看到他,背着身子跟何予德说了几句话,就很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