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本来就格外与众不同,经常被人盯着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可是他能感觉到,商会里面的人盯着他看的眼神,并不是那种纯然的好奇,而是因为近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这种眼神里带着好奇、探寻、嘲讽和怀疑,以及其他一点说不出来的意思,就好像在等着什么好戏开场。
陆嘉言不明就里,只好装作没有看见,自上了楼梯去寻叶锦城,心里想着挑个机会再好好问问叶师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二楼楼梯的转角处,他一抬头看见叶九霆正从上面下来,脸色不是很好,脚步也匆忙,跺得那本来十分牢固的木制楼梯砰砰作响。
“九霆哥!”陆嘉言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叶九霆本来好像没注意到他,闻言站定了低头打量陆嘉言。可是这一眼不同寻常,只是在他脸上一扫,很快就移开了。叶九霆本来生得就高大,这样从上而下地俯瞰一个孩子,目光又不同以往地不友善,吓得陆嘉言一怔,愣着不动了。他正在惊疑,就听见叶九霆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一声冷哼,好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一手搭着栏杆快步下楼了。
陆嘉言目瞪口呆,只傻了一样望着叶九霆的背影,也忘了开口问到底是什么缘故。叶九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轻飘飘地跟商会门口的应侍打了个招呼,出门不见了。陆嘉言怔怔地把目光收回来,这才发现连商会大厅一楼的人们都在抬头看着自己,显然叶九霆方才跟自己那一幕被所有人尽收眼底。他说不清大家那是什么神情,只觉得复杂无比。
叶九霆平时同他明明很熟,而且对他一向很好,就好像叶锦城一样,见到什么好东西,总记得买回来给他,甚至还经常带着陆嘉言一起出去玩。陆嘉言彻底傻了,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转身上楼去找叶锦城。
“哎哟,嘉言,来啦?什么事……你先坐,我把这些东西收好。”
陆嘉言来过这里多次,也不怯生生的了,熟门熟路地跳上另一边的椅子坐好。叶锦城手里拿着许多东西,在屏风后面转进转出,大概是些账目以及记录明细。陆嘉言打量着他,只见叶锦城满面忧色,但是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他一向是这样,在很烦的时候,也很少在脸上表现出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陆嘉言看着他高高束起的白发在身后随着动作晃荡,心中的疑问也不禁一连串地往上冒。
这些日子下来,即使是个孩子,也看得出师父与叶师叔的关系很是奇怪。他多年与陆明烛一起生活,深知师父的性子,并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对人横眉冷对的人。而他近来又常常在叶锦城这里,见多了他一言一行,觉得这个叶师叔人也不错,对待小孩子尤其耐心温柔,在正事上面更是从容淡定,有时候甚至比师父还要厉害,可是两人一碰上面,师父不像平日的师父,叶师叔也不像平日的叶师叔。师父对这个人无端厌恶,甚至已经到了不愿提起的程度。可自己又偏偏常常在叶师叔这里。因为任务缘故,叫爹叫得习惯了,竟然上次在师父面前也脱口而出了。就为了这句叫错,他胆战心惊了好几日,虽然师父最后并没责罚他什么,可是他看得出,师父心里是很不高兴的,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叫错。可是话说回来,他们之间这奇怪的模样,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他太小了,小得想不明白这件事,照理来说,师父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是他却不敢问师父,想来想去,只能慢慢问叶师叔了。
他想着想着,在房中四下打量,房间的另一侧屏风后放置着一个剑架,上面横着摆了两把剑,一轻一重,是叶锦城平日里常常带着的。陆嘉言本来心里有事,想着就跳下来走到剑架旁边,仔细看那重剑。剑身上有无数银杏叶交织出的金纹,富丽绝美,衬着剑身黑底,显出一种别样的逼人贵气,好像这不是用来打打杀杀的兵器,反而是什么极好看的器物一样了。他想着又转头看看叶锦城的背影,他还没见过这位叶师叔动武,不知道他到底厉不厉害,跟师父比呢?不知道是谁——他想到这里,才恍然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恰巧那边叶锦城似乎收拾好了,陆嘉言看见他拍了拍手走过来。
“快到晌午了,带你去吃饭,嗯?”叶锦城对他说着话,方才脸上的忧色已经被掩盖起来。
“叶师叔,”陆嘉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口,走过去低声对叶锦城说话,“我那天回去……师父他……”
“……哎?你师父怎么了?”叶锦城蹲下来,陆嘉言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好像很是紧张。就是这种紧张,每每让他觉得最为奇怪,为什么一提到师父,叶师叔就是这种神情呢?
“……师父他……好像把弯刀给丢了……我那天回去,他好像是有点难过。”
“……啊?”
“就是那次,师父的刀,不是放在……”
“嘘,我知道了。”叶锦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想起来了,上一回他去接应陆明烛等人,因为要过哨卡,在当时的情况下,明教弟子常用的弯刀看起来太过显眼,他便提议先藏好,以后有时间了再回去取,“怎么会丢了?”
“我不知道啊!”陆嘉言瞪着眼睛,“我前几日回去,师父随口一说,说回去过原来那山里,想不起来把刀藏在哪儿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就回来了。我想着叶师叔你当时跟师父一起去藏的,也许你还记得?”
“我自然是记得!”叶锦城喜上眉梢,陆嘉言眼看着他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突然就好像得意忘形起来了,“你是要我带你师父去找?行啊,你回去跟他说……等等,算了,我给你们画个图,虽然不能很细,你跟你师父挨个找,总能找到的……”
他说着说着神情突然又垮下去,颇有点垂头丧气的模样。陆嘉言看着奇怪,头也连着摇起来道:“我不去,我不记得那地方了。这样吧,我回去先跟师父说说,看师父怎么说。”
“唉——好吧,这样也好。唉……不过……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先去吃饭好了。”
他这语气显出比寻常提到陆明烛时更加强烈的局促,让陆嘉言奇怪地打量他。叶锦城似乎手足无措了一阵,才渐渐镇定下来。他牵着陆嘉言往外面走,刚出了门,陆嘉言立时看到,随着叶锦城开门的声音,二楼廊子里那些人立时下意识地往这边看,看见叶锦城牵着他,眼神里的意思更是立时变得格外微妙,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陆嘉言一触到这种眼神,却把方才差点忘了的事情给想了起来。满心疑问忍不住,他攥紧了叶锦城的手,还是开口了。
“……爹,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九霆哥,跟他打招呼,他只是不理我。怎么了,他心里不高兴么?”
叶锦城微微一愣,陆嘉言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闪动了几下,随即变得淡淡的。
“没事,你不用理他。”
一过了风雨镇再往南,山就更多了,稍微远离官道的地方,一点人烟也没有。战乱好像永无止境,连所有地方都变得荒凉了。树林在夏季蓊蓊郁郁,可是此时已经是初秋,叶片开始渐渐落下,显得有点凄清。叶锦城牵着马,在树林里等了很久。日头渐渐西斜,外面却没有一点动静。他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靠着树干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接着等。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子外面才传来轻微的马蹄声,是踩踏落叶的响动。叶锦城一惊,连忙跳起来慌慌忙忙地掸掉身上的树叶草屑。陆明烛已经牵着马走到近前,无数金色的阳光从树林上面倾泻下来,落在他白色的外衫和兜帽上,点缀出一点一点的斑驳阴影。发线中分处缀着的明教弟子那种尖形的额饰,正好掩住了发心的美人尖,衬着他没有什么特别表情时自然冷肃上挑的眉毛,仍然显得这张脸冷肃而清峻,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
叶锦城看得傻了。恍惚的一瞬间,他突然记起整整十九年前,在未修筑完成的大光明寺下,陆明烛被陆明灯引着出来,被介绍给自己相识的时候。那时候那个年轻的明教弟子脸上,也像现在一样,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斜飞的棕色眉毛,和下面同样颜色的、深邃而且大的眼睛,静静地凝视自己——只是如今的陆明烛,不是当年的陆明烛,而叶锦城,也不是当年的叶锦城了。
“带路。”
这两个冷冷的字惊醒了他的遐思。陆明烛说的虽然是带路,可是说完之后就把他抛下,自己牵着马先走在前面,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多看他一眼都累。这种心凉的感觉叶锦城已经不陌生,但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解开拴着的马缰绳,无言地跟在后面。
虽然没有人开口说话,可是无尽的沉默,和只有马蹄踩踏落叶发出的轻微簌簌响声,就好像是无数嘲讽的利箭从四面八方而来。这场面已经足够尴尬,为什么他还是一心要跟着来呢?这些声音在大声地嘲笑他,当年唐天越告诉他,势力之争不好纠结对错,要么干脆不死不休,要么干脆彻底放下。他哪样都没做到,落到如今的田地。十几年前,一直都是陆明烛这样跟在他后面,被他带着去他想去的地方,记忆里陆明烛脸上,永远是温顺而且包容的笑意。只是他当时却把陆明烛这种模样视为愚蠢加以利用,暗自窃笑不已。如今也终于轮到他被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