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装作一副劝我的样子,”酒过三巡,叶锦城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说话,“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东西——劝什么架!你自己也看得——很开心,是不是?俗话说了,看出殡的不嫌殡大啊,嗯——是……是吧?”
“……你要冤死我了,我是、特意、特意来看你们……师徒相残的不成?我有事找你……过了下个月,去西边,那边新收了一块地方,你带着商会的人去盘点盘点——也叫上西域商会的人——有些什么能收的,先记下来……前线……可是什么都缺。”
“好说好说……真他妈的,”叶锦城推开酒坛,一手戳在自己心口,“你说说,你说说看,我整天这样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他吗?!就为了一点点屁事跟我翻脸——不孝的东西,我、我——”
“是、是,你说了半日,到底他是为了什么……”
叶锦城红着脸,神秘兮兮地凑近洪英。
“……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还不就是为了……嘉、嘉言!”
“……啊?”
“你他妈的是不是——蠢?我又没有孩子,本来迟早家产都是他一个人的——现在多了一个人来分他的家产了,当然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死……”他说着说着,好像酒意上涌,再也难以支持,倒头趴在桌上渐渐不出声了,撇下洪英一个人愣怔。
(一一零)
叶锦城倒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知,撇了洪英好一会儿愣怔。他本来是来找叶锦城商量接管的事情,哪里料到叶锦城和叶九霆师徒俩平白无故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弄得他也傻了。两个人喝酒喝到现在,正事倒没说几句。
洪英想着想着,转脸又看了趴在桌上的叶锦城一眼。其实一直以来,虽然在酒桌上也曾经无数次地称兄道弟,但他并不是十分信任叶锦城。哪怕叶锦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也还是存着戒心。自从占领了洛阳以来,仍旧在拱卫李唐朝廷的势力到处都是,防不胜防,谁知道他们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下手。藏剑山庄,本来也是反对大燕朝廷的势力之一,不过门下弟子众多,也不可能一一约束,叶锦城同自己这边交好,在洛阳城内尽有骂名,可是叶锦城本人好像完全不当作一回事。洪英心里也清楚,他是藏剑弟子,也是商人,什么忠义不忠义的,不过就是为了赚钱。太平盛世的也就罢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又哪里会有人跟钱过不去呢?只不过,他还是觉得要小心,因为叶锦城对有些事情,不在意到让他生疑的程度。他也早就看出来,对于叶锦城同他们交好,叶九霆是不大赞成的,只是没料到,原来这师徒二人之间嫌隙已经如此之深——反观方才那一场鸡飞狗跳的吵闹,倒好像不是假的。再想想叶锦城方才说的关于分家产的话——洪英歪了歪头,仔细打量叶锦城,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叶锦城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一点,洪英看见他银色的长睫扇动两下,又微微睁开眼,那眼神却已经是散的了。
“嗯?没酒了?我还——嗯,我还没——”他低声絮叨,似乎是在对洪英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以往洪英同叶锦城喝过好多次酒,他酒量不如叶锦城,每次都先自倒了,还没这么清楚地见过叶锦城喝醉的模样。今日叶锦城醉得好像是快,也许是因为才跟徒弟彻底闹翻,心里烦闷的缘故。
洪英又想到叶锦城说的关于叶九霆惦记他家产的事情,心里忽然一动,凑上前低声道:“叶兄弟,不是我问你,你怎么不成家?就为着你那个旧情人?”
趴在那里的叶锦城好长时间都没有答话,洪英本来也就是随便问问,并没真想要他回答,见他没反应,还只当他没听见,摇摇头又端起酒杯,没料到叶锦城悄没声息了好长一会儿,才突然道:“……成、成家?为什么要成家……我一个人多……自在,我又不——”
他说这话时好像是清醒的,可是眼神全是涣散的,显然随时都能彻底睡死过去,而且也未必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了。洪英端着杯子,本来在等他说下文,等了一会没见任何动静,这回大概是彻底睡死过去了。事情是谈不成了,洪英站起来,也觉得有点发晕,连忙又坐回去。目力因喝了酒而略微模糊,近在咫尺的叶锦城的侧脸也显得比平时看起来朦胧许多,只看到白的侧脸和同样是白色的头发眉尖。从这里看过去,模模糊糊的,好像比他平时年轻了许多。
洪英本来有些不耐烦,想丢开手走的,想了想却还是站起来,把叶锦城半扶半抱地往后拖过去。这屋子里面有卧榻他是知道的,有时候叶锦城就睡在这里。洪英自己也喝了酒没什么力气,费了好大劲才把叶锦城扔到卧榻上面,转身想走——今天的事情,回去得好好想想。
他没能站起身来。叶锦城喝了酒,身上热得惊人,这股热意熨帖得人很舒服,他并不想把手拿开。叶锦城比他年长,平日里也没有太多逾越的接触,他并不知道叶锦城还不算是很老,这一头白发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平时没觉得有什么,眼下这么模模糊糊地一瞧,觉得竟然好看得紧。叶锦城少年时美貌,现在虽然年纪不轻了,看起来竟然也不错。洪英自己因为当年遭妻子背叛的旧事,对女人渐渐失了兴趣,颇好一点旁门左道,只是一直因为正事,而且叶锦城也年长,从没对叶锦城动过什么念头。今日酒壮人胆,那点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没成家?你真当老子是傻不成?你不什么?还不就是不喜欢女人?”洪英说着嗤笑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叶锦城的脸颊,“满嘴里说什么旧情人,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还真以为老子看不出来!嘁——”
叶锦城并没有因为他手上动作有什么反应,还是沉沉地睡着。洪英胆子大了些,转而往下摸索了几下。叶锦城穿得似乎比旁人多,他并摸不到什么,不过隔着好几层布料,还是能感觉到下面身体透出来的热意。平常叶锦城脸色总是发白,此时大概是因为喝了酒,颧骨上晕着一点红,紧闭的眼睛和长睫毛,倒看不出来他有那么点年纪了。洪英身上一阵热意,好像是酒意涌了上来,借着这点酒劲,他那手就更往下去了,直去撩了叶锦城那长的衣摆。他大着胆子摸了摸那长而且直的腿,叶锦城没什么反应,仍然仰面睡得人事不知。
洪英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手,便直往他双腿之间摸索过去。手还并没有碰到,叶锦城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声呻吟,好像醉意中在喃喃地咒骂。洪英的手僵在那里,就见叶锦城突然半支起起来,眼睛虽然还闭着,但是手已经捂在嘴边要吐的样子,显然是酒劲又上来了。
他这一下弄得洪英猛然清醒了,立时抽回了手。又见叶锦城开始一边咳嗽一边要吐,嘴里却只是低声地叫着人,好像并不清醒。他这样弄得洪英完全没了兴致,避之不及地转过屏风走人了。
隔着屏风发出门页轻微的响动。叶锦城手撑着榻沿咳嗽了几声直起腰来,此时虽然他双颊因酒力和不知道是不是恼羞成怒的缘故而泛着酡红,可眼睛里的神情哪里有一点是不清醒的意思?
他头还晕着,一想到刚才洪英在身上摸来摸去,他就简直想把全身的衣服都换掉。可是试了几次都起不来,嗓子也痛得厉害,索性也不叫人了,干脆就喘着气往后靠过去。连着喘息好久还觉得心里不舒服,叶锦城干脆偏过头,恨恨地啐了一口。“……好他妈晦气!”
方才洪英做的事情弄得他心里一阵阵反胃,不过他以前倒是不知道,原来洪英还喜欢这一出,并且他发觉,自己有些事情做得也不那么成功,洪英显然还是对他之前说的有些话有所怀疑的,看来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想着想着,之前喝的酒却又渐渐涌上来,眼皮渐渐沉重不堪。他竭力想抵抗睡意——方才才跟叶九霆在下面吵了一架,现下不是睡觉的时候,还有很多摊子要收拾,还有许多的人要观察。可是睡意张牙舞爪地袭来,他渐而支持不住。
他还是睡着了。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空气里有潮湿的气味,很像是江南三月早春,润物细无声的小雨金贵如油,刚刚下过一整夜,即使在房间里,也都湿漉漉的。他嗅了嗅,好像有焚艾的味道,清苦而且香气宜人,那是惊蛰时节家家户户都会飘出来的味道,象征着春季的讯息。他好像隐隐听见春雷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滚动,似乎又要带来一场让人喜悦的雨。在他的家乡,长年只有黄沙长风,小小绿洲,从未见过这样雨水丰沛的时候。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帐子里,浅色缎子的锦帐,上面织就无数灿烂的花纹,他一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没有家乡那种焚香的味道,也没有熟悉的诵读经文的声音,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安定下来,笃定地躺回被褥中等着有人来打破这连绵不断的春雷声。这里不是他从小到大熟悉的地方,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慌张。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床帐被掀开了,有一点寒意透进来,可是很快就有人走过来,倾下来的身子遮挡住了一点透进来的寒气。陆明烛看不清他的脸,那人弯下腰来在他嘴唇上亲吻一下,直起身来微笑地看着他。你醒啦?外面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