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股隐隐的邪火随着这温热的触感和流入嗓子里的腥甜味道一下子暴涨起来,是的,就是这个味道,血的味道,枫华谷和大光明寺充斥的味道,被悲魔饥火刀身上的血槽引出的汩汩液体散发出的味道,浓郁腥甜,令人作呕。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陆明烛甩去手上血迹,反身扑上前去。
这地方在采矿场背阴处,监工找来也得耽误一阵。等到众人听闻动静赶来,只见沙地上几人七零八落地躺着,陆明烛鼻腔里和额头上流下来的血仍然没有止住,淋淋沥沥地滴得身上到处都是,看着触目惊心。似乎是听见了监工和看守弟子们的脚步,他用力往面前躺在地上的人身上又踹了一脚,脚腕上套着锁链,这一下幅度并不大,却仍然听见地上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众人冲上来,他也并不躲避,却又用力补了一下。
他们抓住陆明烛的手,将他向后拖开,他棕色的卷发散开了,被黏糊糊的血迹粘得脸上额上到处都是,陆明烛听见他们大声呵斥的声音,似乎是在质问他事情原委,他却无话可说,只是冷笑。
牢房干燥而阴冷,陆明烛双手都被锁铐分别铐在两边的墙上,冰冷的石地上坐久了,就能感觉到寒气一阵阵地蔓延上来,可陆明烛脸上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他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已经干涸凝结得到处都是,鼻子里的血结成了块,让他呼吸有些不顺畅——这些都被他脸上流露出的近乎玩世不恭的神情掩盖了。直到门口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火把燃烧,轻微地噼啪作响。
随即那些人似乎走近了一些,他半合着眼,感觉到有光隔着眼皮透进来。牢门被打开了,陆明烛睁开眼睛,只见陆荧走进来,牢门在他身后咔嚓一声锁上了。
陆明烛脚边摆着一个盛水的陶罐,脚上虽然带着镣铐,他却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将那个罐子踢了出去。
“滚。”
陆荧闪了闪身,那罐子撞在牢门上,咔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这声音引起那头的看守过来查看,陆荧连忙高声道了声没事,那边的动静才安定下去。
“你来看我死没死么?”陆明烛的声音百不耐烦,陆荧听着觉得诧异,却还有点新鲜,他以前很少听见陆明烛用这种语气说话。
“啧,你可真凶啊。”陆荧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笑,他搁下手边的酒罐,从腰后摸出一串钥匙来解开陆明烛双手的镣铐,“我好心来看你,你却不识好歹。”
陆明烛双手互相搓揉着手腕,陆荧听见他低声冷笑。
“你好心来看我?”
陆荧半蹲在地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都听说啦,”他那眼神在陆明烛看来有点幸灾乐祸,“你可真够厉害的,”他点了点头,“左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人差点被你打死——五对一,你也不让人占到便宜,嗯?到底是我记忆中的指挥使大人,”他说着啧啧感慨,那语气在陆明烛听起来十分欠揍,“厉害,还会看人下菜,我听说啦,那人到底也是活该,之前犯的事就原该处死的,上头网开一面留了一命,进了无明地狱还不消停,被你打死了,倒也是活该,”他说着双眼在陆明烛身上一转,突然玩味地笑了,“——当初大光明寺的时候,你要是有今天一半厉害,也不至于欠我人情;或是大光明寺之前,你要是稍微长点心,我们大概也不至于被赶回中原吧?”
陆明烛本来半躺在墙角,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听见了这一句,却陡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猛地挺直脊背。
“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你,你要是当初——”
陆荧其实心中清楚,这并非他的实话。教中早已调查清楚,陆明烛固然丧失警惕,与中原弟子厮混,导致教中机密泄露,可那并不是明教在中原失败的最紧要、最主要的缘故,否则陆明烛此时也断然不能还好好活着。可他俩多年积怨,让他不由自主地看见陆明烛便要与他呛声,往年陆明烛多不接话茬,让他十分挫败,如今陆明烛下了无明地狱,反而脾气暴烈起来,这让他终于找到一种全新的刺激,因而更加忍不住一发多年怨气,用些言语去撩拨陆明烛——只是如今话音未落,陆明烛已经一头扑上来,陆荧猝不及防,被他一拳结结实实捅在小腹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心里无名火噌噌上涌,一把扭住陆明烛手臂反推回去,将他按在墙壁上。陆明烛反手用手肘用力一捅,陆荧没躲过去,又着了一下,被那股疼痛激得发了狂,索性不管陆明烛的动作,只是用另一只手揪住陆明烛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用力在石壁上磕了一下。
这一下着实不轻,陆明烛觉得鼻子一痛,白日里鼻腔里的伤口好容易止血,此时又裂开来,滴答的血迹蜿蜒而下。陆荧被血滴在手背上,不由得一愣,放松了力气,他并没想把陆明烛往死里打——陆明烛却借着这个时机猛然转身,一拳挥去,陆荧被他打得倒跄出去几步,后背撞在石壁上,立时勃然大怒,反身扑上。两人心中皆是一股无名邪火无处发泄,此时陡然找到出口,也忘了用内力武功,只是毫无章法地全凭拳脚,你来我往打得惨不忍睹——看守们已经被陆荧打发到远处,两人打成一团,也没人听见来劝架。
陆明烛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鼻子里因为洇血太多开始渐渐发疼了——他知道陆荧也并未占到便宜,能听见他艰难的咳嗽声。两人一个多年积怨,一个满腔愤懑,各自不甘示弱,陆明烛感觉到血开始从鼻腔流进喉咙里,冷不防给呛了一下,立时不由自主开始咳嗽。陆荧的手从后面猛地揪起他的头发,将他拉扯过去用力按在地上,陆明烛咳得昏天黑地,连着呛出好几口血——他到底脚上还有锁链,白天里又受了伤,终究体力不支了。
陆荧摇摇晃晃地从他身上站起来,靠在石壁一角。陆明烛躺在地上,他听见陆荧疼得不断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两人平静下来,各自压抑着等待疼痛过去。陆明烛只觉得有些纷乱的光影声像从脑中飞掠过去,嘈嘈切切地似近似远。直到陆荧的声音响起来。
“……他妈的!你——嘶!老子不过说了句……咳……说了句实话罢了!你一股邪火没处发,发在老子身上吗?!亏我还替你求了半日的情——”他像是陡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猛然闭口不言了。
陆明烛一语不发,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陆荧才听见他急促地开始咳嗽,他似乎是想说话,却连咳出几口血来,这才嘶哑不清地开口,陆荧觉得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从陆明烛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笑意。
“……你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一股邪火——真是……真他妈的疼——你带来的酒呢?”
(六十九)
石室里慢慢充盈起酒香,间或伴随着因抽痛而倒吸冷气的声音。陆荧后肩在方才的扭打中被陆明烛用力捅了一下,不得不歪着头,用另一只手提着酒坛。
“得了,这下可好,”陆荧歪着脖子,十分拘束地一摊手,那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笑,“我忘了带杯子,你先前把罐子砸了,这下怎么办?”
“你他妈的真烦,还用什么杯子——啊!”陆明烛满脸不耐烦地想伸手去拿酒坛,同样不知道拉扯到哪里的伤,疼得大叫起来。陆荧见状放声大笑,结果又牵扯到嘴里的伤口,笑了没有几声就变了调,也疼得大声呻吟。这一下连带着陆明烛也笑了起来,两人一坐一卧,捂着脸上的伤口,竭力抵抗疼痛和笑意,却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一阵疯疯癫癫的大笑过了许久才消停,陆明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去拿酒坛,先喝了一口漱口,再要喝一口,陆荧却不乐意了。
“你知道这酒是我多少钱弄来的!拿来漱口,真有你的!”
陆明烛闻言翻了个白眼,又喝了口酒吐出去。口中的血腥味总算淡了些,但是喉咙还是火辣辣地痒且痛,他好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成功,只能将酒坛子递过去。陆荧露出嫌弃的模样来,却也就接过去喝了一口。一时间石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两人动作间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动。
“对不住。”陆明烛突然开口。他这句来得突兀,倒让陆荧一愣。
“……什么?”
“我说对不住……咳,”陆明烛转过头去咳出口中的淤血,“下手重了些。你别记恨我——之前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实话,可也是气话,你救过我一命,我不该这样。”
陆荧没料到他语气听起来这样出于挚诚,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哼了一声。
“你说大光明寺?那不是救你,”他语调里有些气哼哼的意思,“都是明尊弟子,换了别人,老子也一样要救。”
“是,是,说得对。”陆明烛连连点头,附和的动作有几分夸张,在陆荧看来,便又带了点嘲笑的意思了,“说得对。”
“你——”
“我又惹出事来了,这下可好,”陆明烛摊手,“看来不将这无明地狱坐穿,我是出不去的了。多谢你为我说话。”
“我才没为你说话。”
“好,好,好,没说就没说。那多谢你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