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已经开始透露出一些炎热的感觉。卫天阁一路从洛阳南下,到了杭州地界,便觉得气候炎热潮湿,已经让他十分不耐烦。这种不耐烦的感觉,跟他在酒肆茶馆听到的那些传言混合在一处,格外地让人心浮气躁。有关藏剑山庄叶锦城的传言,在江湖中沸沸扬扬,虽然那些传言中并没有叶锦城的名字,可卫天阁一听,便知道这说的是叶锦城无误。
而最关键的是,在传言中,叶锦城是疯了,疯得厉害。那些传言千奇百怪,有些事情是卫天阁了解的,让他听了哭笑不得,有些是他不了解的,他也不想去猜测真伪,只是传言中的藏剑弟子疯了,倒是众口一词;至于是为了之前的情人疯的,还是为了那个明教弟子,这就众说纷纭了。
卫天阁得了空闲,便决定去藏剑山庄一趟。他与叶锦城是少年时代的玩伴,曾经有过不错的交情。叶锦城为了私事去接近明教,卫天阁当初并不阻止,可如今叶锦城落到这副情状,他顾念旧情,终于觉得有些话到底不能不说,还得顺道看望叶锦城一趟。
有些话十分难听,难听得让他这等军旅出身的人也觉得招架不住。别的尚且不说,叶锦城一夜白头的事情,他是亲眼见了的,只怕传言中那些话,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真的。
卫天阁到了藏剑山庄,却被告知叶思游与叶锦城都不在庄内,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人知道。卫天阁犹豫了一阵,决定暂时住在杭州城等上几日。还好三日之内,就有藏剑山庄的人来告诉他,叶思游与叶锦城已经回到庄中。
(七十)
卫天阁被人引进内室,他转过屏风,见到叶思游坐在主位上,白竹坐在另一侧。
卫天阁吃了一惊。他看见叶思游的脸色极差,像是劳累过度后的那种颓败,再看了一眼又觉得不像。可是当下容不得他仔细思量,叶思游已经站起来招呼他,卫天阁拱手叫了声师叔,眼睛却瞟到一侧的白竹身上。
“……白先生。”
“没事,卫将军,”叶思游疲倦地看了白竹一眼,卫天阁敏锐地发现白竹正担心地回望叶思游,“他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卫天阁点头落座,道:“晚辈这一趟来得突兀,是为着两件事而来,头一件是叶兄的事情。”
叶思游点头,沉默地等着他说下文。
“晚辈在洛阳,虽然与杭州隔得远,前些日子也开始听见一些传闻,那里头的话,就不再多说了,师叔与白先生想必也知道。”卫天阁低下头,声音里有些愧疚,“那些话很是难听,依着我看来,大多是些无耻谰言,虽然传得风风雨雨,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个自然,”叶思游点头,“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过越描越黑罢了。”
“但是有些话,大约是真的吧?师叔不让我见叶兄,看来传言中所说,叶兄如今——”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卫天阁看了看白竹,白竹微微点头,叶思游蹙眉不语。
“晚辈有些话,如今该说了。”卫天阁无意识地用手拨弄杯盖,发出均匀的响声,他像是在沉吟着,斟酌着措辞,“当初刚刚剿灭明教,叶兄又是那个样子,有些事情,我纵然知道,碍于朝廷旨意和叶兄的情状,不便透露。可如今已经过去两年有余,叶兄还未能复原……他与晚辈自小交情很好,师叔也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说出来,大约对叶兄康复有所助益。如今既然白先生也在,那我说给二位前辈,由前辈们决定要不要告诉叶兄。”
卫天阁从军数年,多数时候说话言简意赅,没有多余,此时却一反常态,娓娓铺垫,像是有什么顾虑。叶思游听见他说事情与叶锦城有关,早就坐立不安,又不好催促,只能一力忍耐。卫天阁说完这些,又沉默了一阵,才道:“师叔,白先生,二位请告诉我实话,叶兄的病,是否与那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有关?”
“说到底就是为着他。”叶思游突然长叹一声。
他回答得太干脆,白竹也不禁瞟了他一眼。
“那就是了。虽然我没见着叶兄本人,可他二人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我多多少少,都有些接触,那个明教弟子,怎么说呢,”他停顿一下,挑选着措辞,“性子柔和,可是聪明机敏,而且从有些事情来看,对叶兄,出自真心。可是叶兄自己,未必……您知道晚辈的意思。叶兄这病,大约是因愧疚而起,大光明寺一役,我们对外所说,明教弟子除去法王以下无人生还,也不是真的。”
叶思游倏然坐直了,手掌带到杯子,发出哐啷的一声响。白竹也转过头来,紧紧盯住卫天阁。
“他逃了出去,没有死在大光明寺。”卫天阁慢慢点头,像是在认真回忆,“我认得他,事后我们清理战场,没有发现陆明烛。”
“他确实没死?”白竹道。
“确实没死在大光明寺。”卫天阁强调了一遍,白竹听出他话中意思,又沉默下来,听着卫天阁继续说下去。
“他没死,当时朝廷有令,凡明教弟子在朝中有担任官职者,不论职位高低,只要诚心悔过,与明教划清界限,不必处死。陆明烛在萨宝府有府史职位,这个职位,据晚辈所知,是叶兄早先时候,一来为方便行事,二来大约是为了……引陆明烛入彀,花了重金给他通融来的。这倒是阴差阳错救了陆明烛一命。陆明烛钻了朝廷这个旨意的空子,他回了长安,甚至回到萨宝府,争取时间调动银钱,却并未同明教一刀两断,而是带了部分残余势力西迁……这是罪加一等,当初官府内部发过数份通缉令,其中就有他一个。”
叶思游沉默着,白竹也一言不发。
“而且并不止这些,当时各地都在清剿明教残余势力,明教原先风头无两,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也不过是这样了。”卫天阁叹息一声,“明教残部要逃亡西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这里所知道的最后消息,是在永寿。”
永寿已经不在京畿道范围内,叶思游和白竹也对当初清剿明教的情状有所了解,这意思就是,陆明烛至少在京畿道的时候,性命无虞。
“我不能确定就是他本人。那个消息,说来也奇怪。”卫天阁说着陷入沉思,“当时消息是从永寿那边传过来,说是驻守在永寿关卡的神策军抓住了陆明烛等人。永寿没有天策驻点,说好第二日带人去交割,后来神策军那边却说,是抓错了人,不过是普通的西域商人,已经放走了。天策屯营离得远,也来不及确认,这事不了了之。至于到底是抓错了人,还是——”他的声音渐渐放缓,“晚辈觉得,未必是抓错了人。只是个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却不得而知了。不过以晚辈对陆明烛此人了解,这人看似温柔,其实精明机敏,关键时刻,未必不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
“他没死。”叶思游轻声地重复了一次,像是对自己说。
“是没死在永寿。”卫天阁又强调了一次。叶思游转头看着他,白竹盯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汤,沉默不语。
“晚辈言尽于此。之后的事情,晚辈就不知道了。”卫天阁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个礼,却沉默地不说下文。叶思游想问他还有什么要事,却见卫天阁跪下,抱拳道:“晚辈来此第二件事情,是请叶师叔成全,晚辈少年时曾经久居藏剑山庄,与师叔弟子秋红姑娘相熟,多年来虽然身在军中,无法常常相见,可总是念念不忘。当初从叶兄处辗转得知,秋红姑娘仍在闺阁,晚辈此番前来提亲,望叶师叔成全。”
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的天际开始响起一些沉闷的雷声。叶思游叫人送卫天阁出去,让他明日再来。他知道卫天阁与徒弟叶秋红从小就认识,也看得出叶秋红对卫天阁定然是颇有好感的,却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提亲。其实这事让他心中十分高兴,毕竟徒弟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他答应卫天阁,去问问叶秋红的意思,如果叶秋红愿意,就答应这门亲事。可是这喜悦完全无法掩盖心头阴影——方才听到的有关陆明烛的消息让他焦虑不已。
他与白竹从嵩山带回叶锦城,一路过来叶锦城都惯有地沉默寡言,但是白竹也暗示他,叶锦城这种沉默不同于之前,他似乎清楚了许多,一直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且叶思游还看得出,叶锦城一路上欲言又止,多次想问他关于静亿之事,可叶思游有意识露出闭口不谈的模样,叶锦城似乎也感觉得到,终究没有再问出口。叶锦城虽然比起之前清醒许多,可到底还是时不时地糊涂,只是发作时间越来越短,这倒是好现象。叶思游自己心力交瘁,总觉得再也操心不动,自从见过静亿后,他也渐渐地沉默下去,似乎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再没什么可执念的了。好在还有白竹在一旁帮衬,总算一路平安无事回到杭州。
白竹走到叶思游身边,伸出一只手,沉默地按在他肩上。
他知道叶思游不想提一个人,静亿,或者是陆沧海。于是他也就绝口不提。
“游哥,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他已经好了许多,要不要告诉他?我之前就同你说过,大光明寺一役,他是亲身经历了的,朝廷所说法王以下无人生还,固然如方才卫天阁所说,不是真实情状,可也足以想见战况惨烈。他自己亲历其中,大约是以为陆明烛必死无疑——他啊,还是不够狠。否则也不会疯了。如今既然说陆明烛没死在大光明寺,等他再好些,就告诉他如何?大约对他病症也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