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游沉默着,白竹看见他眉头越拧越紧。
“……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他要彻底醒过来,总有一日要面对事实,与其让他觉得陆明烛死在大光明寺,不若将真实情况告诉他。陆明烛若是没死,他心里也许好受些。”
“‘若是没死’,”叶思游突然开口,而后又慢慢重复了一次,“若是没死。”他抬眼望着白竹,“——那若是他死了呢?”
白竹沉默下来。其实方才卫天阁言语间就已经带了这意思,他数次强调,陆明烛没死在大光明寺,没死在长安,没死在永寿——可后面呢?西域没有人去过,可人人都知道那一路万里迢迢,山长水阔,艰难险阻何止千千万万。当时明教残余势力不仅仅要面对来自朝廷的清剿,更有中原门派的围追堵截,群起攻之;路途本就艰难,如风中残灯的他们,能有几条命来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卫天阁没有将话说满,他们也心照不宣。不光是这些,从西域到中原,中间隔着漫漫沙海,他们没有人去过,可也听过西域商队的人,在茶坊酒肆讲述他们九死一生的经历。他们能躲得过人祸,又一定能躲得过天灾么?
“游哥。”白竹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他的语气很慢,带着斟酌的意思,却又很是笃定,“我虽没见过他这样严重的病状,却见过差不多的。这病,全因为心中执念,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他心中不敢想,不敢碰的,往往就差着那么些微,如果不告诉他,他恐怕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再也不会彻底清醒。游哥,已经两年多了,你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是不好受的,若是不告诉他,他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只怕就要这样下去了。”
叶思游低下头,用手捂住眼睛。白竹听见他沉重的叹息。那叹息是从心口深处发出来的,重逾千斤。
“……不。我宁可他就这样下去。陆明烛没死在大光明寺,没死在长安,有没有死在别处,谁也不知道。锦城这个孩子,我比你了解他,他既然能为了一句旧时的话,就一声不响地跑到嵩山去,也能为了这个消息,一声不响地跑去西域。”白竹听出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路途艰难,他身体是这样情状,哪能撑得下来——而且,若是陆明烛活着,断然不会原谅锦城,不过这些都好说……都好说。若是陆明烛已经死在路上,又怎么样呢?”
“……我知道。”白竹叹气,“游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说得对,这一路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算我们事先告诉他,陆明烛可能已经死在路上,可他心中,到底会心心念念,总觉得陆明烛一定活着,你说是不是?”叶思游摇头,用手揉着发红的眼睛,“若是陆明烛真的死在路上了,且不说锦城能不能顺利走到明教……万一真的……他如今可受不起第二次了。”
白竹脸上露出些怜悯,想了想却还是抽身从叶思游旁边走开。
“游哥,你说得固然没错。可是,你觉得这样下去,真的对他好?不告诉他真相,保他后半生平安,无悲无喜,就真的对他公平?”他语气渐渐提高了,变得激烈,“陆明烛既然没死在大光明寺,也许就是上天眷顾,那样的情状都能逃出生天,后面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游哥,我知道你总想护着他,但是以他的心性,我看,只怕倒是宁可知道真相。”
“你——”叶思游像是有点生气了,回头瞪着白竹。
“你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游哥,你从来都不知道。”白竹用一种细长而尖锐的目光盯住他,“我知道你们那些旧日的事情。你当年为了我师兄,毁了婚约,你总觉得你师姐后来遇人不淑,要怪罪于你,故而舍不得对叶锦城严加管教,是不是?后来他做的那些事情,你都管不住了,也不忍心管。游哥,有句话我忍了多年,实在不能再忍。他落到如今境地,与你并不是毫无干系。”
叶思游的肩膀似乎震了一下。他僵直地坐在原地,缄默着说不出话来。屋子里一时静下来,天际传来雷声,似乎比之前要近了许多,看来雷云移到了附近,就要下雨了。
“你……”
“游哥——”
“……不,我不能……”叶思游突然撑住桌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桌上的茶碗被他不稳的动作带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白竹见他脸色苍白,又陡然后悔起自己一时激愤,说话太重,连忙上前扶住他,叶思游双手抓在他手臂上,不住地哆嗦,手指上的力气却是奇大,让白竹觉得一阵阵抽痛。
“我……我不能……”叶思游不堪重负地低下头去,“我不能……”白竹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头发和衣服摩挲着簌簌颤抖,“……师姐……走了……她死前的几天,曾经叫我……好好照顾锦城,我竟然没有听出她的意思……陆……沧海……他也……走了……我不能……若是锦城再出什么事情……若是他也……也……我——”
“游哥,游哥你别这样……”白竹终于慌了手脚,“是我说话没过心,是我说错了,你别这样,我们不告诉他,不告诉他就是了——”
沉闷的雷声似乎在距离屋顶不远处滚动,有雨点渐而开始落下。
叶锦城站在门外石阶上,他听见屋子里师父和白竹的争执声从激烈渐渐低微下去,举起的手却再也敲不下门去。雨点越来越快地落下来,将他肩头的衣服砸出一片湿润。他的手僵在半空,不住地哆嗦,敲不动门,也放不下来,直到雨点越来越大,急促的雷声滚动不住,他才哆嗦着抬起另一只手,却握住这只手的手腕,一点点地将双手放下来,随即转身迈开步子,踉跄着走进雨中。
(七十一)
兴许是骤雨打屋檐的声音惊动了白竹,他下意识地推开门,当下瞧见叶锦城转身而去的背影,随即后面叶思游惊得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
大雨已经倾泻而下,叶思游疾步跑到叶锦城身边,一手揽过他的肩膀,白竹也顾不得别的,疾奔出去,一手去拍叶锦城的脸颊。
“锦城……锦城!你还好吧?!”
雨水顺着叶锦城已经浸湿的头发淌下来,从白竹和叶锦城脸颊相贴的手心中滚过,冰凉的,叶锦城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隔着雨帘,叶思游和白竹都看不清。白竹感觉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没事……白先生,师父,没事……我没事……”
大雨轰鸣的声音让他的话有些模糊不清。叶思游脸色煞白,脸上滚动着水珠,他几次去抓叶锦城的手,都被叶锦城拉开,最后反被握住,叶锦城语气坚定地劝他道:“师父,师父您放手……我没事,我很好,我没事。”
叶思游抓不住他的手。白竹瞅个空子仔细瞧了瞧他,只见他虽然眼神晦暗,脸色煞白,倒显得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仿佛真的是清明许多的模样。白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脸上的雨水,尽管怎么也擦不尽。三人纠缠间已经有下人撑着伞跑过来为他们遮雨,白竹瞅准时机抓住叶思游的手臂,将他从叶锦城身边强硬地拉开。像是为了让叶思游放心,叶锦城煞白着脸从下人手中拿了把伞,转身对着叶思游和白竹点点头。
“师父,让我静一静……让我静一静。”
他说着转身往另一侧的月亮门外走去。白竹用力拽住叶思游,对他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叶锦城,只要指派人悄悄跟着就好。
叶锦城出了月亮门,他撑着伞,沉默无声地穿过剪风院,一直从侧门走出山庄,他在剑庐门口站了一会儿,返身往西湖湖堤上走去。远处飞来峰在一片雨声轰鸣和乌云聚拢下,显着浅灰和苍青的层叠轮廓。大雨洗刷万物,风却不很猛烈,将雨点吹成万千斜线,在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这西湖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同,记忆中的西湖,春光明媚,夏雷爽朗,秋雨多情,冬雪妖娆。那些旧日的时光在记忆里散成碎片,不知道多久了,也不知有没有被岁月磨损,它们在方才听到的话中渐渐聚拢,形成清晰完整的画面浮现出来。叶锦城在湖堤上站住了,隔着雨帘飘洒的湖堤,他看见湖堤上千丝万缕的柳条随着风雨舞动不住,掩映着远处小小的湖湾,那地方每个春季都有桃花芳菲。
他撑着的伞挡不住斜飞的风雨,衣服被反复浸湿,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叶锦城顺着湖堤慢慢来到浅水湾处,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小颖园笼罩在一片风雨之中。他转过身,继续沿着湖堤往南面走去,一直走进潇潇风雨里。
叶思游派着的人一直远远跟着他,只见叶锦城走走停停,走过很大一圈,才重新缓步回头,重新回到剑庐前面。
风雨正酣。剑庐外面的劳作已经停止,只有那些工具堆放在各处锻造台上,里面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只是反复地被大雨掩盖住。剑庐前面的台阶上哗啦啦地往下流淌着雨水,那些雨水汇聚成水流,带着一些飘零的叶片,向叶锦城脚下漂来。从枫华谷一战之后,已经整整快要六年过去,这六年的时光,像是这带着叶片的水一样流淌而过。从幼年时代开始,到少年、青年,他无数次地踏上过新雨后的剑庐台阶,经过雨水冲刷的青石板看起来苍青洁净。可如今六年岁月像是这雨水样滚滚而过,却只冲刷得他的心头一片空白。那些空白的时光,如今又被一点点回忆起来的事实所填补满。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多少次地进出剑庐,通红的铁钎,灼热的气浪,叮当入耳的敲打声,都无比熟悉。他在这里打出过许多东西,有失败的,有成功的——那些他都忘了,都不重要。只有两样东西他记得最清楚,他在这里打出过一把千机匣,一对弯刀——前者从铸成初始就没有送出去的机会,最终毁于己手;后者被别有用心地送出,最终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