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是你么?”
静亿默然无声。一时间的静默,却仿佛是岁月川流,世情奔涌。年少轻狂时的相逢,度为当年情好的甜蜜,再沉淀为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等待。
叶思游低下头,拉起叶锦城,道:“来,锦城,跟师父回家。”
叶锦城听出叶思游语气不对,却也只能顺从地站起身来。这几日他想过许多事情,静亿从不正面提醒他当初发生过的事情,却总是能引他一点点地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白竹自然而然地将他拉过去。叶思游说完这句话后,周围又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中去。叶思游深深看了静亿一眼,突然道:“多年未见,想来故人十分安好。我这就带他走,徒儿不肖,给大师添麻烦了。”
静亿沉默良久,才道:“贫僧送你们下山。”
叶锦城觉出气氛已经古怪到了极点,一时也不敢说话。叶思游一刻也不肯停留,静亿似乎也没有客套。白竹虽则神色震惊,可也一言不发。这着实奇怪。这一路走得简直各自心怀鬼胎,几人一直下了台阶,到了山门。
叶思游从知客僧手中接过轻重双剑,将轻剑扣在腰间,一双手反握住重剑剑柄,在手中反了个面,似乎要挂回腰后。只有白竹看见,叶思游的神色在一瞬间变了,那里面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情绪,他说不清,只是陡然明白叶思游的意思,立时拉住了叶锦城向后退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只见叶思游一步抢上,双手发力,一个峰插云景将静亿砸出数尺开外。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叶思游又是一个鹤归孤山直砸过去,那重剑结结实实地拍在静亿身上,毫不留情,静亿被他这么一下重击,立时支持不住,直被倒推出去数尺,跌坐在地咳出一口血来。
这一连串动作简直疾如风雷,招式凌厉非常,根本不给人半分反应的时机。白竹和叶锦城直怔在原地,山门的知客僧却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就瞧见静亿侧身坐起,以手撑地,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们……不要上前,各自去吧。这是贫僧与叶施主之间私怨,与藏剑山庄和少林寺,都并无半分干系。”
知客僧们面面相觑,但见静亿神情肃穆,终于各自行了礼,四散退去。白竹已经反应过来,可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唯有叶锦城兀自愣怔,大惑不解。
叶锦城看向师父,不由得暗自惊悸。印象中的师父,从来都温柔如风,叶锦城多年以来,从未见过这样如寒冰封冻的神情。
叶思游将重剑换到右手,顿在地上。他的声音跟神情一样,冷到极点,也恨到极点。
“陆沧海,别来无恙。”
(六十八)
天空是碧蓝的,蓝得几乎有些发青。炽烈的阳光安静地从头顶上一束束垂落,正值中午,采矿场上还能听见四处传来的声音。陆明烛将一筐矿石堆在一处,走到石穹的背阴里,坐下来擦去额上的汗水。长时间的日照让他鼻梁和脸颊上的肤色不太均匀,浮现出小斑点来。他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到并没有人来,便合眼休憩。双手自由,可是脚上镣铐沉重,没有办法走得很远。
无明地狱分为数层,除却有些教中重犯被押入最底,从不能出来,剩下的人,难免得承担一些繁重的活计。陆明烛表面对此毫无怨言,可若是依着他从前的性子,即使是坐牢服苦役,也会将自己分内事情做得规整妥帖;可如今他再不如此,在采矿场劳作,也从不过分热心,能少出一成力气,他从来就不会多做片刻。世情薄如纸,从前的自己是太愚蠢,自己为旁人着想,旁人未必领情回报,甚至也许还要反咬一口。
陆明烛坐在阴影里。他知道这里是明尊慈悲明性照耀不到的地方。
风吹起来,热汗被风带走,又陡然有些冷。大漠的风沙变幻无常,只要离开了日头底下,阴凉处都足够寒冷。陆明烛听见有人发出骂骂咧咧的声音,有监工,还有那些一同劳作的犯人。定然又是有人发现他趁机偷懒,找不见人,故而不满。陆明烛嘲讽地掀起嘴角笑了笑,重新合上眼睛枕在石头上睡去。
监工和狱中看守不知是因为他之前的身份,或者是另有缘故,对他倒不太严苛。早先他刚被押入这里,曾经与许多人住在一起,可他那时心中激愤,时常闹事,后来便被腾出来独自关押,可做活定然还是要一起的。监工和看守不管他,旁人却未必消停。
他听见监工大声呵斥队伍规整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觉得回到了长安,在大光明寺修筑的时候,他也曾经是监工,那些工匠中,有一部分苦役也是长安狱中抽调来的犯人。如今时移世易,终于也轮到他了。长安那座记忆中的明尊宝殿绝不仅仅是一座明尊宝殿罢了,随着那宝殿在大雨中轰然倾塌颓败了的,还有整个中原对于明尊的信仰;信仰也绝不仅仅是信仰,尽管他竭力想忘记,可在他记忆中,那是整整一段漫长的时光,漫长而甜蜜,甜得他忘记了一切,这些甜蜜的回忆都来源于一个人。可这些都不是真的,如今看去,不过一场春秋大梦罢了,梦中的一切,倒还不如如今指间的沙粒来得真实。
陆明烛嘴角挂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笑,他睁开眼睛,伸手想去抓一把身边的沙粒。
一片阴影落到他身上,他的手被一只脚踩住。那沙粒均匀地凹陷下去,手指倒并不是太痛。陆明烛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围在他身边抱臂低头睥睨着他,神色里皆是挑衅。
“我们累死累活,你倒是一个人躲在这里清闲。”
斜地里射下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这几个人的面目。不过这对陆明烛来说并没什么值得诧异的。陆明烛心中很清楚,一旦进了无明地狱这种地方,不论你之前在教中是何职位,只论所犯之事情状轻重来收押。这些人里,并不是人人都同他一般,犯了这些类似的错误,他们有些是教中势力斗争的牺牲品;有些只是低阶弟子,有当初入教之时考核不严而招进教中,原本就德行有亏的;还有后来不进教化走入歧途的,里面鱼龙混杂,哪样人没有?
陆明烛懒得同他们说话,只是将手抽出来,拍去细沙,摆了摆。
“别烦我。”
他这语气轻慢而且慵懒,拖着长长的不耐烦的调子,是能瞬间激怒旁人的。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话?”
陆明烛这才终于正眼看了看为首的那年轻人。他最早被收押时曾经与众人关在一起,因为当初心中愤怒,脾气也不好,时常闹事,动手打人也是家常便饭,许多人都惧他三分;可后来被腾出空来单独关押,就远离了这些人,再有人进来,只怕也不晓得他之前的名声,看如今面前这人的模样,想必在狱中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想要这地方?那我换一处。”陆明烛懒得计较,只是站起身来,掸去身上沙尘,往另一侧走去。
他栗色的卷发已经又长得很长,虽然没有之前的柔亮美丽,可仍旧十分丰融,随着他掸去沙尘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因为姿势的缘故,腰线也在粗布衣料下显现出来。他本来就生得出众,即使是落到如今境地,也依然是引人注目的。那些长发线条柔和,被风一吹,飞舞着依然显出好看的模样,低垂的长睫卷翘,上下颤动,偏偏眉峰线条冷硬,显出一种对一切都有些不屑的气质来,更兼他之前说话那种语气,让人陡然生出不服和恼羞成怒来。
“别急着走啊。”
陆明烛起先并未往旁的方面想,扭头的动作慢了些,立时被一只手捏住下巴,指尖在他喉结上方轻轻刮了两下,里面包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听见有人嬉笑的声音。
“好看得很呢。”
一阵厌恶像潮水一样攫获了他。这手指的触感,不对。不是他所熟悉的触感,他所熟悉的——陆明烛陡然僵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在想谁。一阵阵的反胃伴随着那只在他下巴上反复摩挲的手而涌上来,同时顺势淹没他的,还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恼羞成怒的邪火。
“……把手拿开。”
那手没有移开,有另外两只手从后腰摸上来,在他腰侧来回摩挲着。
“都是被明尊抛弃的人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干到你服帖为止。”
恶意的笑声响成一片。这边话音才落,陆明烛却已经反身挥拳,站在他左边的一人躲闪不及,被他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下巴上,倒摔着飞出去几丈。人群立时炸了锅一般闹了起来,这里人少,一时半会并不会有人发现。左右两边立即有人上来,用极大的力气试图锁住他两边手臂,陆明烛哪里肯束手待毙,奋力挣扎。他武功本来极好,几人纵然不弱,也一时制他不住,吃惊之余不免有些手忙脚乱,扭打之间有人手肘重重撞在他鼻梁上,陆明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眼前金星乱迸,那几人一个不防,让他挣脱了开去,陆明烛摇摇晃晃地后退,他觉得鼻子里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来,伸手一抹,只见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滴在沙粒上洇成深色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