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人矢口否认呢?”
“将军,依《唐律》,有数不尽的法子能让犯人招供。”
李承恩一字一顿道:“即使屈、打、成、招?”
“呃不——”工曹咽了口口水。
“李某想见见被拘押的人。”
“这……”
“或对破案有所裨益。”李承恩又道,“不过,若大人为难就罢了。”
“不!不为难!将军百忙之中还为此等琐事忧心,下、下官心怀愧疚。”工曹忙不迭摆手,随即安排李承恩前往渝州大牢。
正因跟六曹有言在先,李承恩的行藏无人置喙,他换上衙役的衣裳扮成送饭牢头入狱。这座大牢是水牢,头顶池子蓄水,下面关押犯人,巴蜀本就湿热,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更加令人难耐,他提着食盒走在坑洼不平的石阶上,不住在想那工曹的话。
唐家跟余家有嫌隙,余家又来指证叶家犯案,莫非是要趁机破坏叶唐联姻?
不久,李承恩行至水牢最里一间暗房,被交待过话的狱长以铁匙打开牢门,自个儿后退到不远处等待。
背对李承恩的黄衣白发人略略侧过首,低敛的眉眼并未因此睁开。
李承恩朝他走近些,“叶英。”
叶英闻言身子微微一动。
李承恩明白他已听出端倪,故意咳了咳,大声道:“工曹大人开恩让你吃顿饱饭,不如反省下,明儿上堂老实认罪。”
“叶某无罪可认。”
李承恩有些哭笑不得,再近些,低声说道:“黑龙沼一别庄主受委屈了。”
叶英抿着唇不应他。
李承恩打开食盒把碗筷取出,一拉叶英冰凉的手,“来吃。”
以藏剑山庄大庄主的能耐,即使身中无色无味的悲酥清风,在烛龙殿也能率先脱出,何况州府小小水牢?只不过,叶英既然选择在此,绝不可能食用衙役送来的饭,他一副弱不禁风的瘦弱模样,白白挨饿多不值当。
叶英没有拒绝他却也没有入口。
李承恩朝外瞄了眼,大声道:“这里不是江南藏剑,你最好识相点,免受皮肉之苦。”
“要动刑么?”叶英不屑一顾地轻哂。
李承恩侧过身挡住外面投来的视线,弯腰抄起筷子,把碗里的面夹起来送到他唇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响道:“别跟自己过不去。”
还以为他与他们不同,险些忘了何为官官相护,叶英不悦地偏过头。
眼瞅那浅淡的唇没有半分血色,李承恩心有不忍道:“庄主是怕李某下毒?”
请将永远不如激将。
叶英终于松了口,“我自己来。”
李承恩也不勉强,把筷子还给他道:“那不是你的。”
叶英旋即抬起头。
李承恩对那强烈的怒意不以为忤,“你知道我指什么。”
“叶某不解。”
即使并肩而战过,他也没有对他放下戒心啊,李承恩不无感慨地呢喃,“一个是残冬之雪,一个是正天之阳……埙底两字是残雪,不是正阳,还要李某说得更明白么?”
那么细微的地方竟被他注意到?
叶英也很意外,食不下咽道:“你想如何?”
庙堂就是庙堂,江湖就是江湖,烛龙殿一役并没拉近彼此的距离,此一时,彼一时。
他不是那时风云豪情战天下的李承恩。
他也不是那时一腔热血酬知己的叶英。
这里不是江湖,这里才是现实——
“庄主勿恼。”
李承恩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先行用饭,稍后再计较不迟。
叶英勉强吃几口把碗筷悉数归还,“无酒么?”
李承恩稍稍顿了一下,“庄主想饮酒?”
“驱寒。”
“这……”李承恩翻了翻食盒,来得仓促,的确没有准备水酒,遂转身出牢往那狱长手里放些银钱,“烦劳老兄打些酒?”
久在官场最擅长遇什么人说什么话,对那些心有顾忌的官吏尚可压之以权,对墙头草随风倒的虾兵蟹将只能诱之以利。剑南道终究是节度使鲜于仲通的地盘,官位不在他之下,又是奸相的党羽,他虽压住地方六曹,其余耳目防不胜防,能在不知不觉中解决案子那是最好,免得太过张扬被人嚼舌根,传到不该听到的人那里。
狱长本不情愿,奈何被上头耳提面命不可为难,只好接了银子,去水牢外的酒肆打酒。
李承恩重回牢内正犹豫怎么劝说叶英放下戒备,哪知不等他开口,那人道:“将军,方才隔墙有耳,怠慢了。”
“叶庄主?”
“将军料之不差。”叶英直言不讳道:“那埙的确不是我的,因事出突然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是五庄主的埙?”
“不错。”
见叶英往昔淡然的面色如此凝重,李承恩干脆把话挑明,“庄主信得过李某么?”
“信不过便不会允那三千板甲。”
三千板甲?李承恩反应那么快的人,竟是没有半分印象,怪了,他何曾要过三千板甲?烛龙殿别后,回到洛阳整顿兵马,根本与跟面前的叶英无所交涉啊。
叶英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径自又道:“五弟自幼离家,偶然习得红尘一脉心法,贴身之物如伯氏埙一类岂会轻易遗落在外?其中曲折尚且无暇调查……眼下只一件,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婚期,叶唐联姻一旦生变后果难料。”
红尘一脉……
叶英说得十分隐晦,李承恩却已见微知著,那一脉心法世所罕见,当今武林除了血眼龙王萧沙,就只有他的师弟恶人谷谷主雪魔王遗风习得。萧沙被囚禁在少林多年,叶凡怎么可能会遇到血眼龙王?掐指推算一下,自贡血案尚未发生时王遗风也在四处游历……若叶凡被雪魔指点功夫,没理由杀死青城派的掌门千金还遗落伯氏埙。
“庄主是想让婚礼如期进行,故此代弟顶罪?”
叶英睁开了眼。
若不是知道叶英因心剑什么也看不到,那幽深的眸子真像在凝望自己,李承恩心头一跳,“莫非不是?”
这时,水牢传来脚步声,那狱长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回来了。
叶英到唇边的话戛然而止。
狱长把酒葫芦交给李承恩,不耐烦道:“别太久啊。”
李承恩笑了笑,“这个自然。”
料那酒也好不到哪里,李承恩打开葫芦闻闻,果不其然,随口啧了啧。
叶英摸索着把葫芦拿去,口朝下洒,四周回响着水酒溅落在地之声,趁机对李承恩说了几句话,饶是站在后面不肯走开的狱长也没听清什么。李承恩眉峰紧蹙,在最后一滴落下时,抓住叶英手腕斥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顺势一探脉象,平和自如,应是暂且无虞。
“格老子的!”狱长说啥都不干了,“大老远跑去打酒是让你洒的?舔干净!”
叶英理都不理他背过身去。
几个卒子不了解囚犯来历,没见到客栈里被叶英丢出去那群办案衙役有多凄惨,只对他进来时没有戴枷锁心生不满,加上李承恩探监折腾来折腾去火大得很,被狱长吆喝一嗓子,纷纷过来动手动脚。
叶英气息浮动,下一刻便要心剑横扫。
李承恩赤手卷住落下的鞭子,“啊,各位,别打别打——”
“死瞎子!”狱长恼火道:“不教训一下不行。”
李承恩一按那狱长的肩,神秘兮兮道:“老兄何必跟眼盲之人一般见识?你且想想,为何他身上没有枷锁?”
是啊,攸关人命,居然大模大样进了水牢,这算哪门子犯人?狱长也迟疑起来。
“况又生得体面。”
李承恩突如其来的话引起狱长跟卒子们的注意,叶英那一张容颜若是女子倾国倾城,身为男儿也美得无可挑剔。
“你是说他……”犯没犯案很难说,即便犯了案有没有人保也难说,没准就是被谁相中捏造了由头给拘来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寻常囚犯哪犯得着再三破例,偏他在发落前伤不得半点啊……”李承恩继续敲边鼓。
饭碗不保算是小事,为此搭上命就亏大了,卒子们面面相觑,不由得缩回爪牙。
以叶英的功力,那些话再轻也一字不差落入耳中,他把身子侧过来,眉睫微动。
一时气氛端的是诡异。
李承恩也是硬着头皮在跟那些卒子划线,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好歹人在矮檐下,再不畏惧也免不了被算计,不如口头吃些亏,以退为进,大不了日后向叶英陪个不是。
步出水牢,他一路赶往藏剑落脚的客栈。
杨宁在门口到处张望,看到他出现急忙迎上,“哥,你总算回来了,那边怎么样?”
“我还没问你这边如何。”青天白日,那么大一间客栈冷冷清清,实在有够可怜。
“还能如何……闲杂人等全跑了呗。”杨宁挥挥手,“你们前脚一走,叶凡就闭不见客,倒是叶小姑娘跟我说了几句话。”
“哦,是什么?”
“她说叶家此次就是来巴蜀迎唐小婉到江南的。”
李承恩点头,“先不说叶家,你可记得前些时在唐门发生的一件大事?”
“唐门……”杨宁眯着眼想了想,“莫非是那一场会战?”
“嗯。”
杨宁多少有些郁闷,“唐家堡向其他门派求救,咱们碍于朝廷的面子,不便直接对狼牙军动手……倒让谢渊以浩气盟的名义承了此情。”
“无妨,谢渊出身天策。”李承恩不以为意地眨了下眼,“另外,那会儿领狼牙军上唐门声讨的正是青城派和霹雳堂。”
川西的暗器流派霹雳堂在巴蜀势力有限,凑热闹无非是趁机分羹,主要还在青城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