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板甲需多少时日?”
叶英报了个天数。
“五庄主大喜临门,制甲怕是还要多些日子吧?”杨宁啧啧两声。
“事有轻重缓急。”叶英却是不苟言笑,“杨将军,恕叶某问上一句,三千板甲是谁要穿?”
“当然是我天策府将士。”
叶英沉下脸,“叶某在黑龙沼时,遇到过的轩辕社将士多数出自天策府,他们内着金丝软甲,为何此番却要板甲?”
“叶庄主有所不知啊……”杨宁倾身上前一阵低语。
叶英稍稍退后半步,听罢,不禁沉默。
“大统领言道此事不可勉强,一切由庄主定夺。”说话的是杨宁,倒像千里之外那人立在眼前。
风拂过,叶英雪白的发丝随衣袖摇曳,闭了眼缓缓道:“如期。”
杨宁见状松了口气。
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杨宁前脚才走,叶晖后脚找来天泽楼,恼也不是,闹也不是,魁梧的身躯连连跺脚,看得周遭的侍女,一个个掩唇低笑,“大哥你就要与凡弟出门,怎么揽了一摊子事啊。”
“攸关兴亡。”
“那是,那是啊。”昔日三千越甲可吞吴,何况如今三千板甲?叶晖差点把账本挠破,“订金呢?”
叶英递过去一张纸给他。
打、打欠条?!
“大哥你就这么信得过那些狼?”叶晖涨得满脸通红,“官家两个口,神策在庄里闹腾多久,咱们都不曾许过他们一枪一剑,天策军来一趟,就能满载而归,这不是落人口实?”
“所以不可声张。”叶英认真地说:“交给你了。”
大哥啊……叶晖欲哭无泪。
叶英那双无法视物的灰寂眸里流露出淡淡思绪,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不错,是他亲允那三千板甲开炼天来制。
以往每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所出之器都在此淬炼,不巧的是年前它被天雷击中,碎去多片,还被盗贼窃走不少,虽经多次修葺已大不如初,叶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不远处的叶泊秋说,“有劳伯伯。”
叶泊秋是藏剑山庄的剑庐主事,论辈分算叶英的叔伯,他拍着壮实的胸脯道:“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走动不远,监工没问题!”
诸事皆备,叶英与准新郎官叶凡前往蜀中迎唐小婉。
叶琦菲定要跟来接小叔叔未来的新娘子,叶炜拗不过她,又不想到巴蜀之地触景伤情,只好求兄长看顾。叶凡对小小年纪就敢从霸刀山庄南下投亲的她很是喜欢,不等叶英开口,便把叶琦菲拎上船甲板,“等上陆路跟小叔骑马,怎么样?坐在车里看不到外头好风光。”
“行呀!”叶琦菲丝毫不见惧色,一双大眼滴溜溜转,“小叔,那边好玩吗?我听爹说,他们不太说官话呢。”
“瓜女子——”
叶凡嘴里陡然冒出三个字,令叶琦菲百思不得其解。瞅她一派迷茫模样,如同当年邂逅小婉,对其说了几句吴地方言,那丫头也是这般呆愣,可怜可爱到了骨子里。岁月荏苒,韶华易逝,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他与她总算走到这一步,虽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唐家堡将小婉带走,从此浪迹天涯,可为了两家声望,为了哥哥们,不能再任性下去。
叶英对那一大一小的笑闹恍若未闻,让叶炜回庄,登了船吩咐启程——
湖面涟漪四起。
贰
川中蜀地。
年轻将军把马拴好走到篝火旁,望着背对他若有所思的男人,有些莫名地凑上前问,“大哥,你怎么啦?”
男人捂了捂肿起来的腮帮,“你买的好口粮。”
咦?年轻将军接过打开的那袋包子,张嘴咬了一大口,“噗——哎呦喂,怎么这样硬?”
男人叹口气,“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明知道赶夜路需要带好口粮,这就是你准备好的?”
亏他还把盘缠拿出一半贴补他。
那年轻将军委屈地望着剩下一半的包子,眨眨眼,“不对不对,我家梦阳的厨艺很好,没道理。”
“你媳妇做的包子?”那纯阳小丫头真贤惠。
“是啊,梦阳亲自盘馅,我记得那会儿雪阳还过来打下手——”话一出口,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异口同声道:“就、是、她!”
天……天策府第一应当远庖厨的曹雪阳是也。
“杨宁,你小子越来越会打如意算盘,让自个儿媳妇包包子,于是干粮钱归你们两口子?”辅国大将军天策府统领——李承恩无奈地推了面前小弟一把,抱着臂倚在树下瞪眼。
杨宁汗颜地别开脸,“大哥,话不能这么说,前些天跟神策在上陵苑较量,聂平仲那厮带头说要吃东道的,还张榜邀请江湖中人为证,明摆要天策府上下不得安宁,如今为了南——咳,为了南边的事要跋山涉水,总要省些开支才是。”
“这不像你说的。”李承恩不以为然地看看他,“难道是老朱之意?”
“是我的意思。”
“啧……成亲之后果然不同了。”李承恩挑起眉。
杨宁脸一红,“咳,又笑我。”
李承恩搭住他的肩膀,“这倒不是责难,你说的不错,神策见我从烛龙殿安然归来,自然是怨念在心,况且圣上要平息南疆之乱,形势迫在眉睫,大军开拔前受点挫会影响士气,神策也好借机扬威。”
“哼,做他娘的春秋大梦。”杨宁不屑道。
“不过——”李承恩掂量着那袋包子,“今晚这顿我记账上了,回头到你家吃上三天水席方能罢休。”
“大哥你……”论公他们是上下级,论私统领待他如亲手足,谁对他好杨宁最是心知肚明,“尽管来,我和梦阳求之不得。”
李承恩低笑,“行,有出息,没有见色忘义。”
两人既然没得吃,就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不然夜半三更荒郊野外,肚子咕噜咕噜响真是没法子解决。
“话说回来——”杨宁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坐起身道:“咱俩先大军一步到巴蜀延边查探,可能会遇到喜事。”
“喜事?”
杨宁抓抓头发,“我以为这事儿只有我不晓得,原来大哥也没听过。”
“到底是何事。”李承恩睁开眼。
“藏剑叶家与唐家堡联姻。”
“叶英?”
“大哥就知道心剑叶英?”杨宁好笑地伸出五根手指,“他家五兄弟呢。”
“我当然晓得,光是在烛龙殿里就见到两个。”想起那头发一般白的哥俩,李承恩不觉回忆起什么,抿了抿唇说道:“是谁要成亲?”
“最小那个叫叶凡的。”
“等一等,唐门不是前些时跟霸刀山庄大庄主联姻吗?”李承恩莫名其妙道:“怎么新郎换人了?”
杨宁扶额摇头,“你多久没看大唐驿报啦?叶凡和唐门小姐私奔,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大约是叶唐两家谈妥了,改藏剑山庄与唐门结亲,我没记错的话,婚期就是最近一段时日。”
“哈,那是热闹。”李承恩顿了顿,沉吟道:“以霸刀山庄柳惊涛的为人,未婚妻被夺,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再往前是渝州地界。”杨宁伸了伸腰,“大哥不是打算拜会一下唐老太?很可能会遇到他们送迎亲。”
“到了这边没有道理不去见见那老太太。”李承恩应了声,“且不说隐元会,除了丐帮就属唐门暗线最多,这一块是他们的地头,洞悉南诏的动静比你我要方便,能不打草惊蛇最好。”烛龙殿一役,脱困的几位掌门都意识到“九天”之内有人投了南诏皇宫,稍有不慎会使江山倾颓,万劫不复。
“其实我也好奇。”
李承恩的思绪还沉浸在烛龙殿那段过往中,“嗯?”
“唐小婉被称为大唐第一美女,大哥你不好奇?”从前那个出入秀坊风流在外的人是谁呀。
“娶了媳妇的人就老实点。”李承恩敲他脑门一记。
“唉。”杨宁揉着前额,“……好歹我也是个大将军了,还这么敲,傻了怎么办?”
“我看你也没精细到哪里,睡觉,别多嘴。”
“唔——”
咕咕,咕咕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鸟儿在晚间的林荫深处啼唱。
“夜莺。”
“啊。”杨宁盘着腿打呵欠,“大哥,你怎么今天老是提到‘叶英’?我说你和那位叶大庄主很熟吗?”
“……”李承恩完全不想搭腔。对牛弹琴,焚琴煮鹤,还有什么……对,夏虫不可语冰。
李承恩见过叶英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嘛,说深也不深,说不深也深。
曾受邀到藏剑山庄参加过名剑大会,当时,这位世家子弟年纪轻轻便铸就不世名器,可惜闷了点,难以接触,当家后对外都由弟弟叶晖出面。饶是如此偏他力敌意欲夺剑的明教两大法王,偏他反应比在场任何一位前辈都快。李承恩与秀坊的小七姑娘冲到烛龙殿营救各位掌门时,居然看到本来受困的叶英竟自行脱出,那雪白的发丝染了鲜红,倒衬出一身澄明,双目虽不能视,落剑极其果决……这是那位抱剑观花的西湖君子么?
是或不是,没人说得清、道得明。
他们擦肩而过,没有交谈,李承恩却在叶英身上闻杀意而不见暴戾,尤其在所有人都觉得九天之乱须从长计议时,独独一人干脆利落地说了那么一句话,豪情万丈,热血沸腾——
好个心剑,好个叶英,骨子里是不为人知一面。
李承恩是那时起对这位叶大庄主有了点不同以往的想法,但,也就是说说,毕竟一个远在江南,一个身在公门,大概不会有什么交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