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三五不时就在换人,可见死伤惨重,最初李承恩还会问一句,后来也不再多言。秀坊七姑娘杀了进来,她险些被安禄山手下的阿史那从礼所伤。因拒绝了亲事,李承恩总对她怀着一份歉意,但不管是烛龙殿也好,还是前线也罢,这姑娘就跟拼命三郎似的,总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不得不说,他从对她头疼转为敬意了。
“李承恩。”她双剑回鞘,“别再跟我说什么女子不宜冲锋陷阵,你听好了,如今天下大乱,本姑娘连男孩子都收入了七秀门下。”
李承恩诧异道:“七秀不是不收男……”
“是啊,陈规不就是拿来打破的。”小七瞥他一眼,也有几分心惊,“你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憔悴?受伤了么?”
“我没受伤。”李承恩扶着案角站起来,“姑娘来得正好,之前是李某得罪了,眼下正有一计还需援手。”
小七性子豪爽,拍拍胸膛道:“尽管说,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会帮。”
“会哭么?”
“哈?”李承恩喘口气,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小七听到一半就瞪大了杏眼。
李承恩郑重其事点头。
“好吧。”小七妥协了,“虽然本姑娘觉得太不吉利了,但你若觉得行得通,那就来吧。”
“哭得出来么?”
“试试呗。”她揉揉眼,“多想几次被你拒绝的事,姑奶奶就是条汉子也会哭的。”
“抱歉……”
“哼,收起你没什么诚意的歉意吧。”她没好气道:“说起来,刚从府门往里闯时,我看到断后的人是曹将军。”
“是她。”
“营里的人说,与她对阵的敌将叫曹炎烈,是她哥哥?”
“嗯……”
“她哥哥是汉人,怎么会投靠安禄山?”小七十分同情,“曹将军一定很难过。”
“恐怕没有她难过的余地。”李承恩淡淡地向秦王殿的方向望去,“天策随时有倾覆之险,谁也替代不了谁,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呢?”
李承恩收回眸光,朝她颔首,“我亦如是。”
“喂。”手心被放了一个蜡丸,小七纳闷道:“这是什么意思?”
“若最后得以安然撤离,姑娘帮我把这个交给朱军师,要他不得有误。”
“为什么你不自己给他?”小七心里咯噔一下。
“李某另有要务。”他道:“怕是分身乏术。”
“姑奶奶为什么要给你当跑腿传话的?”她怒了。
“七姑娘大义。”
不日,天策府的大统领就没从睡梦中醒来,这次,不管医官怎么刺人中都没用。小七姑娘哭得跟泪人似的,谁也劝不住她。这消息一开始还被副官压着,后来,也不知被谁走漏了,整个营盘上下军心大乱。
三更天,守在营账里的小七趴在棺椁边,边抽噎边留心四周动静,心里嘀咕:奶奶的,本姑娘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要是没能办成,我可跟你没完。
这时,一阵奇怪的香味飘了过来,她刚一动,便失去知觉。有黑衣人从帐子顶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近前,推开棺椁,探了探躺在里面之人的鼻息,又在他的脉上按了数下。这才确定了什么,伸开五指,刚要赤手拧下李承恩的头颅,自己的脖子一凉,随即脑袋滚落在地。
原来那昏迷不醒的七姑娘竟又醒了,手中双剑还在滴血,脸上却是再冷冽不过。
“哼,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耍小手段,还嫩点!”她回身扒开李承恩的前襟,取下胸口扎着的几枚针,“喂,快醒醒。”
须臾,李承恩睁开双眼,“……怎样?”
“被你说中了。”小七道:“果然是个黑齿的。”
李承恩翻身坐起,看了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家伙,啧啧道:“七姑奶奶,你下手也太狠了,好歹留个活口,李某也好问问。”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人赃并获。”
“不是……”他还要确认一下自己的咒是不是真的像拿伞上的竹片所说,找到下咒的人就能破除。
“那是什么?”
看看她哭肿的眼睛,李承恩心下不忍责难,笑了笑道:“不……你说的也是。”
这是小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笑容。
她问过李承恩,你诈死,怎么其他营地的将军都没反应?难道你知会过他们?当时李承恩摇摇头,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管谁死都不能擅离职守。后来,前方又有噩耗传来,谁也不晓得如何启齿,李承恩察觉到那股氛围,静默半晌,才问了一句,“是谁?”
几个副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求助的眼神投给了七姑娘。那么爽快一个女孩,迎着马上男人的眼神,也有几分扛不住。
“是……是杨将军。”
“……”
李承恩淡淡地嗯了一声,居然什么也没说。
“喂,你不等他们来?”小七牵着马时不时往硝烟弥漫的北邙脚下张望。
“不等了。”李承恩向她致意,“有劳姑娘代我转达先前所托。”
“你去哪里?”
“睢阳。”
小七不解,“那里不是神策军驻守的地方?”
“正是。”
“可……我记得神策与天策不和啊。”
“狼牙军多位将领折损于洛阳,必然不会久留,而你也说了新帝登基,他定会下旨要天策军残部入京。”
“这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安禄山造反,朝廷仅剩长江、淮河流域的赋税支撑军费,而睢阳是江河流域的重镇,若不是有大将坚守在那里,叛军无力南下,江南早就完了。
李承恩怕她又跟上来,轻描淡写两句就走了。
如他所说,狼牙军受到援军与天策军夹击,匆忙撤兵,圣旨晚到一步,没能阻止李承恩分兵睢阳,也没能拦下前往成都的朱剑秋等人。可是,杀出一条血路进入睢阳的李承恩,完全忽略了肩背上插着的箭镞,反而被城中的景象惊呆了。
他猜到睢阳的情况不比天策府好多少,却没想到已至这种地步。守城的将士一张嘴,口中皆是断齿与血丝,原来,锅里捞上来的烂肉,是一只人手,五指涂着褪色的蔻丹,散发出腥膻气味,饶是跟李承恩来的都是天策死士,见到这一幕也为之晕眩。
“张将军!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守城的大将也不去看埋头狼吞虎咽的将士,径自冷笑,“树皮吃了,纸张吞了,皮质的铠甲都煮了,大家还能吃什么?”
“那女子是何人?”一旦开了头接下来会轮到谁?
“鄙人之妾。”
“……”森冷的寒意袭来,李承恩头皮发麻。他带来的干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睢阳将士能撑到现在,竟是人烹人?
守城将军眯起眼,“你来我这儿,莫非天策失守了?”
牺牲的弟兄一个个在脑海中闪过,李承恩攥紧拳头,道:“不,是援军已达东都,再几天,应该就会来给睢阳解围。”
“援军……”此话一出,瘫坐在地上的守城军士都是一震,巴巴瞅着李承恩。
守城将军仰天大笑。
“好,好得很,李统领,虽然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却还没有并肩作战过的机会,这次倒是看看谁能撑到最后。”
“正是!”
撑得一时便是一时,但愿援军……快些来到。否则,再有老弱妇孺当着他的面被一一分食,这要情何以堪?!
至德二载,十月。
洛阳被援军收复的消息一经传出,背井离乡的人都心急火燎往回赶。由于东边的睢阳一带还在打仗,北上的人走不了水路,不得不绕道而行。但是,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比先前还要残忍的屠杀,洛阳城内外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一位白发剑者按剑而行,沿途剑如雨落,斩杀百人,护着从城里撤出的幸存百姓,往虎牢关方向行去。
冷不防,人群中有谁唤他——
“叶大庄主?!”
剑者侧过脸庞,因眼睛无法视物,只凭听觉行事,“阁下是?”
“哈,想不到还有再见之机。”汉子的声音很是粗犷,“边走边说,回纥人要追上来了。”
剑者微一沉吟,点点头跟上去。
在进到天策府以后,那久经磨砺的大门暂时把追兵堵在外面。尽管攻城用的楼车都被破坏了,回纥人借着狼牙军在时搭起来的鱼梁道往上爬,好在城墙上尚有一些滚木,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便轮流拽着绳子往下砸,勉强算是撑住了局面。
当初巍巍壮观的秦王殿已成断壁残垣,汉子靠在石柱边,绑紧胳膊上的一条条绷带,“别说洛阳的百姓想不到自己会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怕是天策的人也想不到,他们费尽心力抵抗了那么久的地方,又被重重包围。”
“你究竟是谁?”剑者问。
汉子不答反问,“叶小姐还好么?”
“你是卫栖梧——”剑者脱口而出。
“庄主睿智。”卫栖梧一哂,“先有建宁王拖延,大理寺才没有对我下手,后来洛阳被安禄山占据,他放出了牢狱中的诸多钦犯,要我们归降狼牙军。”
剑者皱了皱眉。
卫栖梧大笑,“庄主不会以为我真如他所愿了吧?”
“你没有走,还在回纥人手中救出这么多百姓,自然不会降他。”
“那你为何这般神色?”
剑者道:“我想知道天策的情况。”此地人去楼空,究竟是何状况?
“啊。”
听到那声喟叹,剑者握剑的指节泛白,“如何?”
卫栖梧摇头,“也难怪,你在南方是不清楚中原的情况。狼牙围攻天策府,天枪战死,那位女将军曹雪阳被她哥哥重伤……哼,自己的兄长居然投靠了胡人,心中是何滋味。不过,他们撑到最后,也算铲除了安禄山手下多员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