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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怎么你就是劝不住呢,之前也是,现在也是。你留在这地方做什么呀,若要去找你那在军中的好朋友,大可好好再等等,等战乱彻底过了,天策府收兵点将的时候,你爱在洛阳待多久,就待多久罢!”那话的声调咄咄逼人地上扬着,不知怎的却染上几分慌不择路的哭腔。
“丹青。”樊真语带责备,话锋一撇,带着冰冰冷冷的怒意,“你何时变得如此畏畏缩缩?从前支援前线,总是你跳着脚第一个要去,现如今倒是一径劝人往回退。若是你想要走,便跟着师弟们回去,不必再来劝我。”
“你、你——”莫丹青被他这过于凌厉的锋芒一噎,终究气急败坏,她已经哭了,却还是犟直地维持着自己拔高了的声音,“你以为我是为的谁才这样成天战战兢兢,上下都说方校尉死在睢阳城了,你怎么就不愿意信呢?难道在你的眼里,一个死人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吗?我不求你顾及我,顾及师门上下的看法,但是你总该想一想华小道长——”
一记响亮而清脆的耳光声,华清远彻底清醒了,他险些被吓得跳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可哭声没有接续下去,莫丹青也没有继续再闹,她的声音猛然便沉了下来,听得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师兄,我会留在这里的,我会留在这里的。”
一阵急促慌乱的步音由近而远,渐而消失。
华清远呆坐在榻上,心绪一片杂乱。他光知道樊真一身点穴截脉的花间游功夫使得极好,却不知道他曾与杏林的师门有所牵连,他光知道樊真往前线走是要寻人,可并不知那人同万花的关系。
受到隐瞒的滋味不好受,若非莫丹青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话里扬起一缕一毫的蛛丝马迹,这些事情,自己又哪里能够晓得?他对樊真的旧事一无所知,只知道万花不喜欢提,他也便不问。可他自认为与樊真并非露水之缘,既然有心悦君兮的意思,便更应坦诚相待。而今这又到底算是个什么景况?
华清远越想越苦恼,屋外已然没了声响,樊真似乎也离开了。阿由醒觉过来,一双带着怔忪雾气的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往事重提如同将发硬的疤疖生生撕开,血肉模糊而又疼痛难耐。小孩子伸出指节突出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华清远自鬓角垂下的一绺长长鬓发。
纯阳子有些迟钝地低下头,捏一捏孩子柔软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整一天里,也不知是怎的,医署上下沉浸在一片沉闷的气氛里,路过医舍时,华清远方记起来没了莫丹青日常嘻嘻哈哈的娇声,也少了许多在药臼旁捣药时石杵凿捶的声音。他被拜托去帮万花弟子整理临行的行装,将一轴又一轴沉重的檀木画卷与裹在油纸里的书册并放在牛车上,老迈的牛瘦骨嶙峋,双目突出。
樊真与一拨一拨要走的师门同僚道别,阿由乖巧地站在万花身边,帮忙递传大小物事。
华清远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在万花避世之时,他们曾否也是个吟诗弄月的逍遥雅客,而投身乱世之中,面目逐渐粗糙沧桑,容颜也因饱受饥饿之苦而染上不健康的蜡色,想要有折返的念头,也应是人心所向。
奈何事情实在一桩连着一桩,他几乎是没有机会同樊真提早间的话语,那牛车本是晃晃悠悠要走,却听得赶车的万花弟子一拍大腿,懊丧朝他喊道:“华道长!我想起这还堆了十二根金药檀的轴头,早前寄放在樊师兄屋里了,不想太匆忙一时间忘了去!替我搬动过来罢!东西金贵,可小心点儿起放!”
华清远应声,见樊真还立着同师弟师妹们说着道别的话,便不曾喊他,自己轻车熟路赶到樊真房内去,房间里被翻动得乱乱糟糟,弥散着老旧水墨的酸腐气味与呛人的尘埃气息,先前不少的书册经卷堆满了高高立着的书橱,如今陡然一空,倒显出好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寥来。
他上下翻了一阵,在柜底的角落里找到那些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头画轴,那处地方几乎没怎么搬动过,轴子外还堆了几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头箱子,华清远只顾着小心取轴头,不当心蹭掉了一只小木箱,箱子的翻盖一倾,里头的物事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华清远连忙伸手去拾掇,却见得箱子里堆着十来封信笺,落出来的物事,是一支竹管裁的细长兔毫,柔软的毛发大约因为年岁渐长而有些粗硬发黄,然而那一支细竹子却因着被悉心打磨而仍旧光滑柔亮。
他好奇之余,余光瞥见叠在信笺上的第一张信纸,因着没有信封,那纸头卷着边,遗出了里头三两辞句。华清远愣了一阵,掸一掸手上的灰尘,拈开了那张脆黄的笺子,纸上正楷大字,一个连一个地跳了出来。
——城日危,卒日稀。痍伤气乏,瘴疠流行。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只有三句话。
华清远念了一回,便不愿再念第二回。
他将箱子重归原处,抱起沉重的木轴,默默然朝外走去。

日色下沉,月色上浮。
沉重的云翳逐渐在天际滋长堆压,不消多时,便将隐在远处群青山头的那轮血一样的日色,与另一侧寥廓平原那抹赭黄细线里飘出来的一片黯淡月玦遮盖得严严实实。
远野的风依旧带着焦灼腐臭的气味,一庭的新叶新枝,在鼓噪不安的风里瑟瑟发抖,风中有金戈铁马一般的隐约雷声。
华清远看着空空荡荡的医署,忽然想起初来时那日的天朗气清,分明春日的暖热一点一点吞了早寒的冷清,可他的心中却平白更添几分压抑。他走过檐下的一径小游廊,阿由紧紧拉着他的袖角跟着。他迎面遇见了正从伙房内探出身来的莫丹青。
“华小兄弟。”莫丹青见了他,微微一笑,依然面色如常,仿佛早间的事情从未发生。
她怀里抱着个藤篮,里头腾腾地冒着热气,她的目光在华清远处逡巡了一会儿,发现了躲在他身后的阿由,莫丹青笑了笑,打从篮子里拿了个鸡蛋来。她半蹲着身,将那枚热乎乎的鸡蛋递给阿由,“小心点儿烫。”
阿由扯了扯华清远的袖角,眼里还是胆怯不安的光色,还带着些可怜兮兮的期盼。
华清远点点头,孩子兴高采烈地将鸡蛋接过去,却低着声音“嗳呀”了一声,像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莫丹青看着小孩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模样,也“嗳呀”了一声,忙将自己的一方素帕子递了过去,让阿由包起鸡蛋来拿。
“丹青姐。”华清远看着不一阵子就和孩子玩得开心的莫丹青,心下却高兴不起来。
莫丹青站起来,掸掉袖口的灰尘,抬眼看着华清远,似是知道他欲言又止,杏林的姑娘哑然失笑,她摇了摇头,竖起食指,轻轻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华清远心中一滞,莫丹青的目光清澈雪亮,如同论剑台上自卷云里纷吹而来的雪片子,一时间里华清远竟有一种她已然知晓早晨事情的悚然感觉。
两人静默相对一阵,莫丹青轻轻叹口气,道:“同我走一走罢。”她朝阿由伸伸手,那孩子竟也不再怕生,一只小手由莫丹青牵着,另一只手的拳头里,露出半方白色的帕角。
两人慢慢腾腾地绕过游廊,一点惨淡的薄金色从浓云里奄奄一息地透漏出来,莫丹青定定地看着那一线金光,唇角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三月之前,师兄尚在太原。这地方,正还被叛军占着。”
“有天夜里,雪下得真大……广武城的驿使快马带来一封急信。师兄瞧了之后,忽然说什么都要即刻动身到河南道来,这可是烽火连天的前线哪。那封书信辗转战场,竟还能够送过来,谁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呢。”莫丹青的声音轻轻悄悄,像极了喃喃自语,“我在心里隐隐觉得,即使能够赶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可不是,这仗,已然快打完了。”
甚至连莫丹青都不知道,她越来越低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华清远在旁侧默默地听,姑娘许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可他的心却如同石沉入水一般,一点一点向下越沉越深,唇边惯常的温温和和的笑也早就扬不起来。
浓稠的云盖彻底将日轮捂得光色俱灭,空洞的风呼啸着穿过人烟希零的廊下,檐头挂着的金铃儿,在猛烈地摇。
“我很喜欢师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我总是跟着他,可我知道他心里始终有其他人。”莫丹青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里头带着的少女心事千回百转。不知不觉里两人走到另一处院下,悬铃明快的响声里,似乎和着一两下极有节奏感的击节声。
华清远与莫丹青都立住了,阿由朝前走了两步,发觉莫丹青停了下来,又只好满面疑惑地退了回去。只听那击节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却一下又一下地,自成一片接续不断的节奏。喧响的风里带来沉沉的一句歌诗,极准的洛下音。
那声音沉且稳,吟唱出来的歌行在天际蛰伏的春雷与飒沓的风里支离而破碎,却有十足的沧桑悲凉之感。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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