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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你写的那些信,我都看了。”相对无言地走了一阵,华清远突然道,樊真的手总是很冷的,听得这话,那力道紧了一紧,似乎有点儿慌乱。
医舍边的篝火渐然亮起来,带着柴薪火油燃烧的呛鼻气味,华清远转眼一瞧樊真,也不知是火光的暖色,还是其他一些什么,樊真的耳根有些烫热的发红,华清远便又笑了,道:“山河日月,所爱惟君。从前我可不知你曾说过这般中听的情话。”话中兴许有点儿调侃的意味。
“我、我……”樊真听得这话,便如芒在背那般,将双眸一垂,面上诸多感情起伏,便是被埋在火光照不见的阴影中。华清远没见过樊真这般模样,觉得有点儿可笑,但看来许又有几分可爱,从前自然都是他自己害臊羞赧,倒是少见得樊真这个表情。
华清远纠结成一团乱麻,尚未细细纾解捋顺的心绪,忽而有些松爽的快意,他便又道:“这话可又是出自真心的?”
樊真倏地抬起眼,这会儿倒是令华清远见清楚他眼中的慌乱与急迫,似是又怕自己再误会一次的。华清远总归绷不住,唇角一弯笑将起来,神色中带着黠慧的顽皮:“你再对我说一遍罢。”
“说……什么……”
华清远头一歪,神色却是说不出的严肃不苟,他朗声道:“山河日月,所爱惟君。”
这般说来,倒像是华清远在对樊真表情达意,华清远一出声,再想要噤声却已来不及,意识到这一遭,他便也是朝后退了一步,颧侧随着这话而微微烧烫起来了。他转身欲走,却忘了一手还被樊真握着,朝前蹭了两步,走不动了。
“放……”
他甫一转身,便见得樊真近在咫尺的面目,华清远轻轻倒吸一口气,气息却顿滞在胸腔之中,再吞吐不出来。火光在樊真的面上投下了大块亮色,又有大块阴影,在他的印象之中,万花的眉目较自己要更加温润,至于有些清秀的文气。如今看来却已经有了刀削斧凿的痕迹,他的颧骨何时这样有了高耸的意思,眼窝也如同一眼将涸的泉,已经有了乌青的陷落的趋势,华清远意识到他又在心软心疼,便及时悬崖勒马,另一只手啪地扣在了樊真面上。
华清远只觉自己跟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也似,挣了樊真的手便朝后窜了好几步,对方似是被他这个过于稚气的行举惊了一惊,那面上旋即又释然地展了笑颜。华清远听得樊真站在他面前没几步的地方,双手交叠着捏了一阵,眼中神光熠然,听得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很清楚,这般对华清远说:“山河日月,所爱惟君。”
华清远被这话听得炸了毛去,他自觉脸上刷了一层红彤飞霞,可这话也正是他怂恿撩拨樊真讲的,到头来却是自己认栽,他回头赶忙又朝前走了几步,樊真没有跟上来,他便又只能不耐烦地回头,一回头便见得万花瞧着他,笑容温柔得如沐春风,这笑哽得人心头一阵悸动,华清远蹙眉摇摇头,咬牙切齿数落道:“不要笑了,还不快回去。”
这等互相害羞尴尬的情境,分明不是第一次的恋慕,却生生有了手无足措的生涩意味。
洗却一身风尘仆仆,樊真擦着头发,见得华清远在灯下写着什么,问了一声,便听得回答道:“给你师父与我的师叔传一封信。说是见到你了。”在信笺上涂涂写写一阵,华清远便回头瞧了瞧他,在他那头发上一顿。
樊真觉察到这目光,轻声道:“路上不方便,绞了。”
华清远点一点头,却觉樊真怎样看来,便是怎样的奇怪,又好生端详一阵,方觉得是因着他那身浆白的亵衣有点儿空荡荡,裹不住衣服中的人那般,华清远才堪堪发觉,那削高的颧骨与陷落的眼,浑然是樊真清减许多了。
“你……”华清远张了张口,却觉得话音极生涩,咬出一个单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樊真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等下文,却在见到华清远的面色时,只余下一点似有似无的温善笑意,他径自去行囊中翻找东西,翻出纱带与药膏来,边道:“我没事,想来是罪有应得。如今已然没有大碍。”
“说来也怪。”华清远搁下笔,将面前的纸笺对折,放入信封之中,“分明只是几个月的事情,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一生能有多少次生生死死,都历尽了。”樊真应道,坐到床榻边沿,将亵衣的束带抽开,松松垮垮的衽领带开他胸腹上零零散散的疤痕,华清远缄着书信封口的手一顿。
见得樊真一声不吭,手法娴熟非常地,给自己的伤口换药。他的腹下有一处束着绷带的伤口,似乎由于风餐露宿,那伤愈合得并不是很好,随着旧纱带的掀开,还淋淋漓漓地带着一些淡粉的雪水与脓液。那洞眼一般的伤口,看来可怖之极。
樊真攥着眉头,抬眼瞧了华清远一下,便将身子有意无意让到一侧,好让灯烛照不到的阴影遮盖住伤患处,华清远的心中涌上一种极古怪的情愫,有一些此刻不应该的高兴——是他心中的暗角,樊真同他一般过得艰难,可这感情极快便苦涩下去,若非此般乱世,若非造化弄人,这些猜疑愤怒,本可以更平心静气地磨平缓和,又可苦用满身伤痕留作纪念呢。
“你……等等。”华清远见不得樊真这般模样,心软就心软罢,他为着这般性子吃了多少亏,如今却依然自暴自弃。他深蹙着眉头,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我瞧一瞧……”话中冷意遮着一捧热切,樊真侧身要躲,却被他按住了手。
“不妨事,是我没留意……”似乎因着这动作牵动伤处,樊真闷哼一声,便听得背后耳边一声没有好气的责斥:“我早知你武功尽失,此般结果,说是不留意,倒不如是自己朝着刀口上撞。”
手中的纱带被接过去,华清远的手触到他的手背,虽说身出华山苦寒之地,除却生病,华清远的手从来是温暖干燥的,樊真脊背一直一僵,华清远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臂下,将他身边的药膏盒子取过来。
“手抬一抬,不要愣着。”华清远拿着手肘顶了顶他的腰,樊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金疮药膏的气味匀散开来,其中大约有些镇痛的冰片龙脑,冲得人神识一清。华清远这话说得毫不温柔,甚至有些命令的意味,但动作却放得越发的轻,像是害怕触及了痛处。
华清远的指尖碰到了许多伤痕,大大小小,多多少少。
将药换完之后,他的手停在樊真的腰腹上,虚虚成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他将下颔抵在樊真肩头,指尖隔着薄薄一层布,轻轻点在伤口上,他的声音有一些懒洋洋的:“这一处伤,不知是被谁捅了个对穿。还有一些划伤擦伤,结了痂的,留下疤的。阿真,你同我一样哪。”
“……我很抱歉。”樊真微微侧过头去,唇角也蹭在华清远的鬓边,有些湿热的痒意,华清远的眼珠子稍微动了动,见得那因着忍受伤痛而抿得少了一些血色的嘴唇,然而灯光却是暧昧的,琥珀一般暖融融的,在那唇边匀上一层似有似无的蜜色。华清远堪堪移开视线去,觉得不大好意思,是有点儿想亲,但总归又拉不下脸来。
樊真见得他犹犹豫豫不知在想什么,心下有些了然,但又不敢确定,只得也犹犹豫豫,稍稍又朝旁侧偏了偏脸面,轻快又忐忑地在华清远的唇边点了一下,华清远愣了一下,便往他的唇上恶狠狠咬了一口,嘴唇疼得一下发了麻。
华清远瞪了他一眼,松开手扭过脸,便不再说什么了。
络纬秋啼,微霜凄凄。长河渐落,晓星缓沉。
这样久来,华清远第一次睡得这般香甜,包裹着他的拥抱渐渐从温凉变作温热,手掌覆在他的肩胛骨上,是叫人心安的有力,似乎连那吞吐呼吸,都带着微苦微甜的药气,微风帘动,晨光熹微,室内渐然亮堂起来,身遭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华清远迷迷糊糊醒觉一会儿,声音里有深重的困意。
“阿真……”
他探出手去,抓住了樊真的袖角。在深处的意识之中,自己已然不能够似从前那般持着十成十的心安,即便那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随时能够消失。下意识里叫住樊真,他的视线却还模模糊糊的。
“我在。”樊真应声,声音清楚,像是醒了许久的:“师父来寻我了。你若是困,便再睡一阵。”话意非常温柔,动作也十分轻缓,指端从额前发际描摹到鬓角,蹭了一蹭鬓边新生的柔软绒发。
华清远打了个困意连天的呵欠,险险将眼眶里的眼泪都挤出来。于情于理,他合该去见一见沈落言,但隐隐中又觉得不该去,便仍拉着樊真的衣角,声音因由困倦而隔着云遮雾罩的沙哑,却是有点儿软软糯糯:“去同你师父好好说话罢……他也是昼夜未眠地心忧你的生死。我……”
话还未说尽,华清远便觉额间一点温软热意,喉头一涩,话说不出下一句来,目色却渐渐然清晰了。他一时恍惚非常,这景色如同一场不甚清楚的春风一梦,万花俯低了身,嘴唇碰在他的额上。垂落的鬓发蹭在脸面上,恰同冰解的湖面,似有似无掠动的垂柳绦子,华清远伸手摸了摸樊真的头发,不如从前柔软顺滑了,像是在摸一束枯草。
华清远瞧着那把鬓发,是指缝间灰黑的枯色,在晨光熹微中一丝接着一丝,华清远愣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有白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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