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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道长在路上没有见到他么?他、他去天都镇里寻你了呀,等、等等,你先别急——先别走,欸!”又一次见得第二个人,踩着纯阳逍遥游的潇洒轻功扬长而去,一声剑鸣如同鹤皋九天。那万花弟子心下一阵迷惑,且不知他的樊师兄何时与华道长有了联系,又何以到了两人都因着彼此大惊失色的地步,他心怀惴惴地坐下,生怕又出了个第三人来。
华清远只觉心子急促地跳,简直要跳破心腔,涌出黏稠而带着仓皇的急迫来,如同疯长的春草满了野原。他度日如年,驿站的门槛都要被自己踏破,晨钟暮鼓一般,他几乎快成了习惯。顺着小道折返,他急切地踏上天都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也不知挤翻撞倒多少人,街上的人似是在瞧他,但又如何……又如何呢。
“华、华道长!方才有人寻你!”有街头沽酒小贩见他行色匆匆,便好心长喝一声,顿了华清远的步伐,见得华清远激动非常地转眼看,那小贩子却是被唬住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含混不清道:“我说你大约是去驿站问信了——你——”
一阵劲风带着秋霜的气息,直将那摊贩的酒帘扬得高高的,眼前还有什么华道长在,只剩下一街满目诧异的人,与摊贩手中淌着酒水的勺子,跌在澄澈的酒水之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旋。那摊贩痴痴愣愣,悄声称奇道:“这位道长……简直就像要乘风归去那般。”
天都镇分明不大,却因着两人心照不宣的焦急,而成了一座偌大的迷城。来到驿站的时候,樊真只觉自己浑身散了一般,阵阵发着力乏的酸痛。他见着信使,甫一询问华清远,那使者听得纯阳的名讳,便露出了很是可怜的神色来:“这位道长今日还未来过,他近来可是日日都在此处问,问洛阳雁字有无。”
伙计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好心送了一碗茶水来,却见樊真将茶碗捏在手中,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这般焦躁情绪,在问信的人中并不少见,乱世流离,这书信来往,常常便是天地两隔之人的救命稻草。信使正欲出声安慰樊真,便见得驿站卷帘猛然一掀,他朝后一瞧,便是挥手道:“华道长!有人寻你!莫不是你一直在此处打听的那人罢!”
听得这一句话,樊真与华清远,倒是同时一愣神。
樊真艰难地回过身去,秋风穿过卷帘,带来一地破碎高阳。
恰似那年落花时节,他白衣翩然而立,杏花村春意盎然。一池春水微皱,再分不清是谁先动心。冬夜的映雪湖,他清歌戛然而止,一双眼眸带着紧张的怯意,其中不知翻涌多少欲言又止的情衷。
开初他以为他喜欢上的大约是那具躯体中透出来的热切又不失温文的情意,是纾解他无边烦躁与寂寞的一捧冰霜,后来他眷恋与华清远秉烛夜谈里轻轻悄悄的吐息与轻轻悄悄的吻,眷恋他眼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温柔光色。到了最后,他方发现这是他揉在心腔中血肉模糊但又至为珍贵的一颗蚌珠。
可他明白此般种种,是要他两人付出何如惨痛的代价。
华清远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是朝后踉踉跄跄倒退一步,如见鬼神一般惊惧,摇摇晃晃转身便是要走,樊真彻底慌了神去,便也拧着步子,打着趔趄跟出去。驿站人来人往,重逢与别离,生息与死讯,交错纵横。
相逢本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相离却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人声吞没了两人匆忙的步伐与凌乱的脚步,卷帘轻飘飘落定,无风而止。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是华清远追在后面,随着他的脚步,后来却是他心怀忐忑,一直追在华清远的身后,那一条黑暗的林道,那一场泼天的豪雨,他下意识要去紧紧地跟着,金乌西沉,他随着华清远穿过天都镇颓圮的牌坊,城郊深林传来野狗的低吠、倦鸟的短啼,华清远停在墙垣边,樊真离他几步之遥,也顿了步伐。
相对无言。
樊真朝前迈了一步,却听得华清远厉声道:“别过来!”尾音剧烈地发着颤。
樊真咬咬牙,仍旧朝前走去。感情此事,他逃避得太多,甚至连自己也不愿面对。指节苍白的手覆在华清远肩头时,对方如同惊弓之鸟,很是剧烈地一震,他听见华清远脆弱的抽气声音,扳过他的肩膀,却见得纯阳子转过头来,那双澄净通明的眼中,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泪水,似乎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华清远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我问你,你只需说是非。”他的声音簌簌发抖,但每一字却是咬牙切齿,清晰可辨。夕阳照在他的白衣上,染着粲然夺目的金黄。
“开初答应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樊真坚定地看着华清远的瞳眸,再也不复飘飘忽忽的犹豫不决。
“是。”
确是一时兴起,却如江河长流。
华清远一顿,眼中的光色一黯又一亮,却是不能阻遏因由情动而凝结跌落的热泪,他复而问道:“此后对我的种种应承回答,是否唯有两三分出自真心?”
檐下月色正好,那一夜他便是如此质问樊真的。
樊真仍看着他的眼,没有分毫踯躅,道:“不是。”
华清远似是将这两字咀嚼许久,也不知是喜悦或是愤怒,他的眼中甚至还留着泪迹,也抵不过他一声如释重负的斥责大骂:“欺我瞒我,你他妈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还是……”他的声音一哽,当胸便给了樊真一记头槌,樊真痛得抽了一口凉气,却感觉华清远的额抵在他的胸口,低不可闻的声音蚊吶般响起来:“我还是……喜欢……你……”
华清远咬牙切齿,极力克制住哭泣带来的抽噎和气声,话中有冷意,却是如同带着细雪的微风,多了温润的倦意:“你可知我那一路上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赤野千里,饿殍遍布。我看到了。”樊真抖着手,轻轻抱住了华清远,触感太过不真实,却在触摸到的那一刻,生生将他滞涩满腔的苦楚与滚在眼眶的泪水,崩溃得一塌糊涂。他站在实地,华清远也在实地,拥抱里隔着太多生离死别,也隔着太多喜怒哀乐。
“你可知、可知……漂泊红尘,生死历尽,有多痛苦吗……”
“我知道,我知道……”樊真听得心如刀割,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方明白活着是如此重要,他从前的故作超然其实只是无知罢了,试图割舍过,才知道骨肉剥离的剧痛,于是便停下操着刀俎的手,将伤痕缝合,留下可怖却是愈合的疤。
樊真收紧这个拥抱,任由华清远攀着他的肩胛,声音发颤地一句句“你可知”,将这一路上所有埋在心底的委屈伤痛,愤怒怨怼,尽数地、大声地质问出来,这一些话,他数千次数万次要问樊真。他本以为这一些经历早便在自己的心中,一砖一瓦,垒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城池,其中鬼哭狼嚎,终日不得安宁。
但却因为这一次相逢,这般心防,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破碎倒塌。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颤抖的、冰冷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面,太阳已经沉在远山之后,但面前人的吐息却非常清楚,华清远在黑暗的阴影里张大眼睛,仿佛要抓住眼前人最后一段残存的光影。
樊真的声音温柔沉实响在他的耳侧,正是这般说道:“我在,我再不会走了。”
回忆扯出浩大风响,尘埃被抛起而又卷落。
有干涸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华清远恍惚中想得,如今已经是深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似乎是一种常态。可此情此景,却早已胜过了人间四月天。
正是故人来时,往事凋零的季节啊。

第四十六章
秋夜寒凉,镇外银杏叶落,在风中簌簌地响,树影摇曳的远天之上,是莹莹烁烁的星河,星光晦暗,雾蒙蒙扑在行道上,如同一层时隐时现的轻纱。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敲击金柝的声音旷远而又富有节律。枯草离离,已经高及脚踝,远方长安城高大的城垣,便是掩映在萋萋衰草与瑟瑟秋风里,平白添了许多萧条的荒凉。
“……长安城破之后,便再也不复往日的繁华了。”顺着樊真的视线,华清远将双手拢进袖笼里,见得那座寂静而巨大的城,重逢的欣喜渐然偃旗息鼓,乱世余韵仍与满城秋色一般,时而带着一些悲怆,滞涩沉闷地压在人的心头,“兴许这世间的许多故去之物,即便收复,却早已不是昔日情形。”
樊真趁着一天星子的微光,将视线移回华清远身遭,那些细小如同尘埃一般的星,似乎要落在他的眸中,其里的神光平静非常,却因着平静,而流露出一些冷冽的悲哀。樊真总归意识到,华清远与从前已然不一样了,可经历如此多的事情,又能怎样一如既往。
“清远。”见得华清远举步要走,樊真便脱口唤了一声,华清远没有应,却缓了一缓步伐,他走上前去,却是咬着下唇,手臂小心翼翼抬了抬,又期期艾艾收回来。华清远似乎是转头瞪了他一眼,将手一垂一放。
樊真一愣,便仍然是生怕有什么差池地,甚至于有点儿如履薄冰地,轻轻握住了华清远的手,纯阳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想要挣,却终于还是没有脱开。便是牵着万花的手,一步一步朝镇外医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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