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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阿由赶紧点点头,手指翻搅着衣角,眼睛思量似的转了一会儿,便“嗳呀”一声顿悟,迈起两条腿,往自己房里跑去。
卞青萝在一旁看着,面上依旧带笑。她一笑起来,那两眼的笑弧宛若两勾温和的弦月,她见得樊真今日仍旧玄袍一挂,雪白的里衣襟底露出一小截过于突出的锁骨,体态面色较寻常人都差上好几分。她忽而也有些想叹,却只能整理好面上的表情,低声道:“前几日,我已经向同罗丹说过,有一名医师自长安而来,妙手回春,能治他的心痛症。拜帖在我这。洛阳宵禁,酉时之前,你把私事处理好,到江月楼的偏门等我。我替你安排。”
“……好。”樊真应下,总归是谢南雁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他对所谓的家国大义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想要寻些事情来做。但他的心里明白,这并非什么顶好的差事,弄不好关乎生身性命,最是怠慢不得。
卞青萝面上的笑意渐渐颓败下去,垂眉又道:“好说歹说,我时常在同罗丹的府邸之中,互相也能有一个照应。只是他本就性情乖戾,在府上做事情,还是要小心提防。如今的时局……如此动荡。”
樊真被卞青萝话中不自然流露出的关切忧虑听得有些顿然,他与这姑娘也不过萍水之缘,虽说或多或少有着熟悉之感,但似乎并不至此。卞青萝又驯顺地朝他作了一礼,道:“多谢先生不嫌小女出身低微,也很是抱歉,将先生卷入此般乱局中。”
樊真摇摇头,道:“风雨飘摇,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命数使然。”
卞青萝听得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她抽出手中的竹骨纸伞,凝重着面色,却将伞递给了樊真,泠泠的声音中有些冷清:“先生,怕是要下大雨了。”
樊真看着递在面前的伞,一时间没有接。
阿由此时又跑了回来,怀中抱着那日他在夕阳下摹的纸鹞。上头刷好了桐油,那荷花画来的笔触有些粗糙,但却有这样一两分的当日之姿,平白令人想到那两支红色花朵后立着的人。孩子捧着纸鸢,眉眼里有些依依不舍,但又终于下定决心:“这只风筝,祝小飞早点好起来的……我不是、不是讨厌他……”
卞青萝却先笑了,将伞随手放进樊真的手中,樊真下意识接过来,见得她低下身,又细声细气地夸阿由做得好。樊真拿着伞,伞骨上似乎有些若有若无的清香。他看着那纸鹞上朵朵绯红的荷花,那颜色,像极了被葡萄美酒泼污了的一袭血红罗裙。
“愿阿里曼大神保佑你们!在此处真是谢谢诸位了。”
血红的裙裾翻滚在阴沉的日色里,与浓烈的迷迭香气一同,将周遭的颜色都鲜亮得黯淡无光。女人尾调拖长的成熟声音中带着千回百转的意味,下裳垂下的摇晃着的沉重铁饰,发出慵懒的清脆声响。
樊真与卞青萝面面相觑。
红衣女人摇摆着腰肢,在门丁殷勤指引之下,款款地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府邸去。卞青萝的眉峰难以察觉地微微一蹙,复而又换上了明媚多情的笑容,那笑虽说明丽动人,却如同烈火中藏着一抔无法融化的坚冰,隐约带着阴寒的气息。
“卞小娘子又来啦!哎唷,这位莫不是——莫不是您上次说过的,长安来的名医?”立时又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谄笑着接过卞青萝怀中的琵琶。卞青萝出身于江月楼那般风月之地,早已习惯在达官权贵中曲意逢迎,因着会舞会乐,自然而然便成了同罗丹的席上奏乐演唱的优伶之一。
卞青萝几近倨傲地点点头,与樊真被引着走近宅第的偏门去。一踏入门内,便仿若踏进了另外的世界,听凭外界怎样风雨如晦,这处却仍旧轻歌曼舞。转弦拨轴的器乐声率先传入耳中,缱绻婉转的丝竹声音如同扯不断的春日飞絮,游丝一般与人纠缠不休。
那府中宫灯形制的灯笼一列一列,高高挂起,未及天黑,已然通明。虽说同罗丹是回纥中人,府中布置却非常雅致,游廊低檐,廊下水渠中莲盏朵朵,竞相开放。院中奇石怪柏,珊瑚宝树,在灯亮如昼中团团丛丛,璨璨生光,夺得人目不暇接。
卞青萝面无表情,对于此般事物看也不看一眼,面上的冷意更重。使人传唤的空隙中,她方轻轻飘飘、不兴波澜地轻声道:“先生可知,这些宝物尽数都是从城中抢掠而来的?不瞒先生,我作为伶人,次次到访,只要往里踏进一步,都会觉得此处是说不出来的恶心。”
“将军此时在同霁月圣女谈论教义。还请郎君与娘子,在外稍作等待。”传唤的人躬着身出了门,依然满面堆笑,还贴心地着人递了茶水来。卞青萝微笑着接过茶水,却连杯盏那薄若蝉翼的翻盖都没有打开。
她不动声色,仍旧低声:“樊先生,若席上有什么变故,我在外有人接应,到时候随着人走便是。我能够再谋后路。”
门缝中时而传来男人旷放的喝声与女人娇俏的低笑。樊真听来却觉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他出谷历练之时,早便听说红衣教就是一群伪善之辈,借着所谓教义欺诈世人,更甚者以肮脏手段控制权贵。潦倒混乱的世道里,这些做着蝇营狗苟的营生的人,总能够见缝插针。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女人面上微微带着激动的潮红,袅袅娜娜从门中走了出来。惊鸿一瞥中,樊真见得那女人透亮而清润的一双美眸,如同两团浅褐色的浮光,带着中原人的眼睛所绝对没有的深邃轮廓,她不冷不热地扫一眼樊真与卞青萝,又顺着游廊逐步远去。
传进同罗丹的帐中,两人依次行了礼数,卞青萝面上那风情万种的笑骤然又多了好几分。与樊真设想得差不多,同罗丹是个身材魁伟的回纥人,但似乎是由于病体,他竟消瘦得只剩下一盘峭楞楞的巨大骨架,如同饥饿羸瘦的狮虎,眼中的光虽说仍然摄人心魄,整个人却已有了体衰的迹象。
同罗丹斜靠在主座的软枕中,金玉簇拥,衣装华丽,满面似笑非笑,见得卞青萝来,便懒洋洋地挥手,卞青萝自然而然款步走至他的身边,身侧有人将擦得发亮的琵琶递过来,她便从容不迫地垂眉试着音,一声两声,昆山玉碎。
樊真仍跪在那人面前,他的心里渐然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凭什么、究竟凭什么要对这人卑躬屈膝,这一片镶金戴玉的假象之后,隐藏着多少不堪入目。这感觉在他的心中粲然炸成一团,他忽然明白卞青萝所指的“恶心”,究竟所为何事。
听了好几曲,似乎过了极漫长的时间,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那同罗丹面上才现了一些疲态,而樊真依旧只是跪着,刺痛的酸麻从膝盖向四面翻涌,直至他双腿都近乎没了感觉。卞青萝时而忍不住,给他一些勉励的眼色,但又不敢太过张扬。直至同罗丹叫停了乐曲,阴阳怪气、不怀好意道:“怠慢、怠慢,请先生来替我诊脉罢!”
隆隆的惊雷滚在天边,雨声若隐若现地传入房中。樊真蹙了蹙眉头,却发觉已然站不起来了,他单单跪着,室内连缀的琵琶声音止了,一片袖手旁观的死寂。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若说是从前习武的体质,随便跪几个时辰都好说,如今竟到了这般地步。
同罗丹似乎也早便知晓一般,见得他浑身打颤,尽力想要站起来却难能为继,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讥笑,那室内一众人听到这笑声,也都纷纷捧腹大笑,做出快活的样子来。同罗丹笑得颓靡的骨架都在颤抖,只忙不迭道:“哈哈哈哈!知道你们汉人贫弱,不想就这么一会儿,便腿麻站不起来了!来来来,扶他一把,扶他一把。”
这话不听便了,甫一入耳,便像是撒下一捧火种,猛然燎烧起来。这怒气随着方才的不甘厌恶,猛然便炸了满腔满脑,就连樊真自己也不知道,这平白无故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他气得浑身发抖,周遭有人面露讥嘲地过来扶他,他却是冷冷地挥臂挣脱开来,硬是踉踉跄跄地将自己从一片酸麻里拔了起来。却立时打了一个趔趄,险险又要摔回去,满身狼狈。
同罗丹见得他这副模样,终于起了兴趣,将身体微微坐直了一些。
樊真几乎想立刻夺门而出,但见得卞青萝也满面讶异,他便又只能够硬撑着走上前去,竭力令自己的愤怒不要表露出来。然而当他把住同罗丹的脉搏时,心中的愤懑却逐渐为一种惊异所替代。
这将领的脉搏与病征,同自己从前的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的病怎样?能治不能?”同罗丹粗声问道,却没给樊真回复的余地,而是转头问卞青萝:“青萝娘子,方才圣女同我说,若我一心向着阿里曼大神,再怎样的疑难杂症都可以痊愈,甚至也能如从前孔武有力,你说对是不是?”
卞青萝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应答道:“将军心想事成。”
这话听完,同罗丹才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问自己的病况。
“将军的病……能够医治。”樊真斟酌再三,终于回答道,那同罗丹闻言便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先前的庸医们都说积重难返,治不了。如今终于有个明事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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