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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诸事恍若黄粱,梦中风声大作,梦外药气微甘。
他不原谅,但也放不下,不回头,却难割舍。
不言不梦不顾,却如何能够不想。

第二十四章
回忆此事,可令人喜,亦可令人忧。他明知此般,却依旧痛心失落,只怪自己没有气力完全忘记,留下的那些喜悦的部分变成雪亮的刀锋,撕开他的皮肉,而那些寂寞的部分则化作撒盐一抔,又将伤口中的血淋淋漓漓地析了出来。
他痛得说不出话。
华清远甫一醒转,便挣扎着要立刻起身,也就是他这般一动,便觉肩侧仿佛撕裂脱臼,疼得他几欲流泪。他锁紧眉头,借着阴沉日光低头看自己的伤势,他右侧胸膛的大半部分,都缠着白纱,肩胛前后都有着一触即发的鲜活痛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热流来。
“你不要动。”床帏外传来个人声,华清远略一辨,一颗心总算松动下来。
他顺了口气,又躺平回去,只黯声道:“师叔。”
“……”青白的帘帐外没有应答,华清远抬起眼睛,看着眼前那一方薄薄的淡青帐顶,连那疼痛都一点点渐次地平息,他感到疲倦,但不是困倦。如同渴睡人熬得通红的眼睛,疼痛但却难以闭合。
不久时,帘外柳杯酒的声音响起来:“将你救出来以后,杨判司带人去盘蛇谷查看过,那一批官马,尽数被赶到谷外。”声音一顿,又带着下抑的意思接着道:“谷外不远,有人探到是狼牙军的辎重营地。”
华清远刚刚舒缓下来的心子又突突跳将起来,他先是有些讶异柳杯酒竟知道这些案情,二是他原以为这偷马案必有隐情,不想还是关乎军国大事的隐忧,莫名其妙的未知感觉叫他平白生了许多对于未知的惊疑和忧惧来。
“那……杨参军呢?他可否将这事情禀告州府?”
帐外传来一声冷冷淡淡的嗤笑,柳杯酒带着颇为不屑的语气,又言:“这一件事,说来非常奇怪,杨判司本已经着人告知王判司,说是大有进展,不需要立即将那曹郎君正法,但上头突然下死命令,不清不白地将小曹郎君猛打一顿,竟然活活打死。”
华清远那心顿然又似是被一双没有形貌的大手死死攫住,他带伤而归,不知在榻上昏了多久,虽然闭耳塞听,但冥冥中又似听到谁人在窃窃言谈。可也只是这会子功夫,竟又失掉了一条人命。如同那满河满山的苇草荠麦,凋敝得猝不及防。他强支精神,又问道:“那如今是个怎样的情况?那盗马的事情,可有上报?”
帘帐忽而唰地一翻,柳杯酒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映入眼中,冷肃了他带着笑弧的唇角,“如今的景况了不得,清远,你可知你昏睡这三日,天翻成了地,白污成了黑。杨雪意叫你赶紧离开此处,赶紧回洛阳去。”
华清远浑身一僵,不顾浑身拆骨抽筋的痛楚,腾身坐了起来,心中已然晓得三两分,可仍旧忍不住抖着声气问:“杨参军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柳杯酒点一点头,照实答:“谁想得到州府的人突然变脸,说司曹办事不力,滥杀无辜,也要以重罪处置。可是那罪罚的令牌分明是自家人所颁。于是乎,如今杨雪意与王敬,就都被关进牢中,等着刑讯了。”言毕,道人又抱着臂,宽大的袖笼低云一般轻轻地垂落在榻边,他别有深意地朝华清远笑了一笑,问道:“你可是觉得有什么奇怪端倪?”
华清远蹙起眉头,并没有妄下结论,虽说他与杨雪意认识不久,但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佩服于长歌弟子的温润儒雅,更赞赏他两袖清风的品德。华清远从不是自私自利之人,此事他横竖脱不了干系,如今更是有了替杨雪意沉冤昭雪的念头。
“我得、我得去查一些事情。”他忍着肩侧的剧痛,想要掀被起身。柳杯酒不拦也不扶,面上神情闪闪烁烁,似有不忍,也有无奈,只是华清远苦于伤患疼痛,没有在意师叔那极为精彩的神色变化。
柳杯酒忿忿不平地嘟囔一声:“你不查,自是有人做牛做马、忙前忙后地查。还不如好好养伤,免得落了病根子,免得以后经脉受损,再习不了武学。”那话阴阳怪气、意有所指,也不知是在嘲谁讽谁。
华清远犹疑一顿,却依然面露歉色,只道:“我……若是方便起身,还是得略尽薄力。对不住师叔一片好意……我……”
柳杯酒也只是耸肩,很是大度放心地回答:“你若去便去罢,按时回来换药吃药便好了。”
华清远晓得柳杯酒这性子一向放纵洒脱,他与这位师叔的关系自小便很是融洽,柳杯酒虽说这样安心他负伤出门,却定然是有所准备的。只是师叔的话此般说来叫人捉摸不透,那又是何人在替他前后不辍地查事情?
然而他来不及想这些事,费力勉强地拾掇衣装,屋外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天却黑得似是浸了乌墨的池子,他那人形方跌跌撞撞走出门去。柳杯酒依旧倚着床柱抱着臂,懒洋洋朝着客舍内里的隔间道:“不知怎的,我一瞧着师侄这副样子,便忍不住要明里暗里数落数落你才够。你倒是用不着先生气。你拜托我不要将事情告诉他,试图将他隔离事外,好听点是想要叫他无牵无挂,平平安安地回到洛阳去;说难听点,”柳杯酒眉梢猛然一挑,眉目间多了些咄咄逼人的神态,“是你害怕跟他见面,好听到一些绝情绝义的话,伤了你的心,我说得对是不对?樊小先生?”

街道上人迹罕至,地面堆压着一层齑粉似的细细的尘埃,满城尽是空乏的风声,兀自从天际沉寂的浓云中穿来梭去,将酒铺的酒旗吹得豁喇喇一阵乱响,夹带尘土气息的风吸进口鼻里,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腥味。
华清远只身在街道上行着,想要先去官府问上一问,步子刚起了头,就又停顿下来,转了方向,一路走到了当日那探查盘蛇谷的捕快徐隍的家宅去。分明只混着个一官半职,那宅子却不似寻常民房,只见得瓦楞齐整,粉墙高筑,乍一看来居然很有些派头。
门环叩响了三下,却好一阵才打开来。面目傲慢的门丁懒洋洋地从门后探出头来,只见得阶下站着的道子一身发旧道袍,那镶着的蓝边滚着的银纹都黯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便也更不将他放在心上,只听得他扬声驱道:“哪儿来的穷道士,小爷没饭没钱,快滚快滚!”
华清远见那家丁不识得他,倒也没有因为这没有好气的驱赶而置气,只温温吞吞言:“徐捕快可是在家?贫道此番前来,是知那盗马案的线索,想要禀告一二的。”
那家丁狐疑地上下端详他一阵,好似担忧他是要以此骗吃骗喝那般,神色警惕道:“徐司马说这事情不用查了,结案了,你现在才来告线索,当真太晚啦!我家郎君今儿一早便到府里去,说上头是要罚参军的,徐司马请他去,他得去瞧着。”
“徐司马请的徐捕快去……?那……这两位可是有些亲戚关系?”
家丁撇嘴一笑,似乎在鄙薄华清远的见识短浅:“这整个城中的人都知道,我家郎君与徐司马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说着他那狭而尖的眉毛又一挑,“你该不会同那黑衣服的、腰间挂着毛笔的先生是一伙的罢?问东问西,还净是些人尽皆知的事情!”
华清远皱了皱眉头,声音带着些冷意低了下来:“我不认识什么先生。”一抬眼,却还是温顺恭敬的模样:“叨扰了,多谢您告知贫道这许多事情。”言毕,他也就拂袖而去,但也不知是那家丁言语,还是些蛛网脉络的线索,他不安之余,心底却有个念头石沉入水般渐渐地落实。那肩侧的伤口扑扑地跳着,每一下都化作一股迟钝而滞涩的痛,他加快脚步,依旧没有去到官府,而是到了监狱去。
狱卒仍旧是那熟悉面孔,仍旧耷拉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见到华清远过来,他竟也不为所动,欠身让了一让,便极草率将人放进去了,颇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感觉。乌洞洞的监牢中散着凄冷霉烂的风,华清远感激地看了一眼那老得不能再老的卒子,拢紧襟领,朝着那片湿冷滑腻的黑暗行去了。
杨雪意仍旧是被囚在开初他们一同关进的牢房里,因着太里太深,门外的光线一丝都透不进来,唯有那天窗能刺进一些昏昧不清的天光来,时亮时暗地长长地滑出一道半透明的光带来,斜且直地照亮了盘坐在光下的一个人。
杨雪意似乎是听见脚步声了的,只因着他的身形重重抖了一抖。
四周静了一阵,只听杨雪意平和地开口,语意中没有太大波澜,仿佛他未曾遭受牢狱之灾,但正是这样心如死灰的平静,听来让人无比揪心,“我托人传过话的,叫你快离开这里。不过我也知道你会过来找我。”
“稍早之前,有人来问过我一些事情。”不等华清远有所应答,杨雪意便已经先入为主,这般突兀的情态只能令华清远甚感担忧,他话音平伏,只接着道:“他问我,在战乱伊始,河洛地区是如何沦陷的,难道每一座城池都是宁不屈从,都是殊死抵抗的么?”
巨石拖曳着数不清的泡沫,无声地沉入水底。
华清远的一颗心极快速地阴冷下去,“你的意思是……徐隍对你说谎,他实际是放马的元凶,他借着你的信任做了这般事情?可他是徐司马的亲故啊……”话尾的迟疑很快便曲作惊异,一阵如蚁跗骨的森冷突然极为迅速地窜上了华清远的后脊,“州府却将罪名摊在你的身上,难不成、难不成,他们竟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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