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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风带来一阵嚯啦啦的乱响,城头的残旗在铺天盖地的日光下掀不起一星半点的气势来,只有满目困顿凋敝的衰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那一轮苍白又炽热的日轮依旧明亮着,周围的长天开始渐渐暗淡下来,灼烫的圆盘冷作冰冷的月玦。
沉重得叫人无法喘息的云翳缓慢无比地遮盖而去,他发现他依旧僵硬地站着,面前黑暗深重,他伸出手,虚虚探了探面前厚重的沉黑,他的指尖触到高大城墙粗糙扎人的石砖外壁,激出一点儿带着麻痒的刺痛。
那细微的刺痛似乎顺着他的指腹,刺入心脉之中,他的心口诡秘地停跳一瞬,旋即沉重地击出令人站立不稳的剧痛来,可是他还是立着,这砭骨蚀肌的疼痛似乎是一种麻木的瘾病,令他平白生出一种迷幻荒唐的错觉来。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他的眼底渐渐漫出一阵刺目夺人的雪白,皱着眉头辨认许久,他才认识出那是刀光剑影交错成网时暴起的一刹那,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寂寥白色之下浮动的模糊影子,耳畔传来不甚清楚的厮杀呐喊,似乎全然都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你呢,你害不害怕,害不害怕?”樊真停顿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语,这样嘶哑阴沉的无端质问,原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串嘶哑狰狞的冷笑,好似也是自己发出来的。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他不想相信自己触摸的城墙内,隔着方云白绝望无边、困顿潦倒的曾经,那个银甲红翎的军士哪,在他的回忆里活着的模样,永远都是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俊朗,永远都是少年意气,打马扬鞭的畅快。
也是方云白说的,为了国家付出性命,他在所不惜。
“你是有多愚蠢,也是有多糊涂,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依旧对着那城墙自言自语,浑身情状居然有些疯疯癫癫。他与方云白两人,似乎从相识起便已经是异道殊途,他贪生怕死,所有事情只能想到自己,而方云白总是路见不平,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拔刀相助,惹一身伤痕累累。甚至于他们之间随着年龄愈加尖锐的矛盾冲突,也便只是这私与无私的一念之间。
长风杳杳,鸟语花香的时节,他牵着方云白的手,教他唱《铙歌十八曲》里的《战城南》,唱枯骨无人拾,孤魂无人引。他想告诉他在战场上好歹保全自己,好歹稍纵地自私自利一次,可是方云白有听过吗?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热血上头的少年提枪擎剑,做着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美梦。
“是你活该、是你活该,弹尽粮绝、困死孤城,都是你自找的。”他的话语突然变得极为切齿,像是怀着极大的怨愤,又像是隐忍极大的痛楚。他任凭那真真假假的回忆泛滥决堤,像是一个决意醉死的酒客,“方云白,你的一腔赤胆忠心,终究是被毁了。你总算信了罢,我之前劝你的话,你总算信了罢。”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疼痛使得他的目色发昏,脑海里空荡荡地回响着那首歌诗,风突然停了,滚烫的暑气消散一空,冷清的月光如同一柄寒霜长刃,将浓稠云盖刺出一线雪亮小口。
明晃晃地落在城楼墙根,樊真簌簌地发起抖来,却看见月光投下的模糊白影,如同那人银冠上冷幽的反光,箭簇一般刺进他的眸中。
“我到前线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就点兵出发。”
方云白没有点灯烛,他背对着室外一地积水空明的月色,一身银亮铠甲散发着冷淡的光气,樊真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心中的怒气却一下子被天策不咸不淡的语调点燃了,他下意识地反唇相讥:“怎么每次前赴后继送死的差事,都是你做得最积极?说到底,你还是在气我有碍你的‘生死大义’,对不对?”
“我没有。”光线实在太暗,樊真分辨不出方云白的神色究竟有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有所松动,他只是听见对方干硬但利落地将话回了,周遭尴尬无比地静了一阵,只听方云白扬声又道:“阿真,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当做最好的知己,最好的兄弟,你自己的心里怎样想的,我不知道。可是,连你自己都明白,你执念于我,倒不如说是在执念那段没有忧虑的昨日。”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一腔心事被戳破的感觉一点也不叫人好受,反而让人有一种曝于白日的尴尬恼怒,可当此时,他往日里那一口尖酸刻薄的伶俐口舌,统统都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方云白虽说大大咧咧,可这样的事情,怎就会看得如此通透清楚。
“阿真。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那段快乐欢欣,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一时间被堵得哑口无言,月光寒凉地落进他因由吃惊而微微缩起的瞳孔中,话已挑明,坦荡而又直白,但是他除却惶惑惊慌的沉默,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方云白模糊的面上似乎显出了一抹笑意,宁谧的夜中传来他温和的一声低笑。
“你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人等着与你相遇。别总是囿于当下,你还能走很远呢。”
年轻军人的言语间从未这样带着温柔劝说的话锋,还有真心全意的由衷,当年拉着他的手与他穿过重重花海的人已然长大了,可他依旧对那青青子衿、笑语晏晏的时光念念不忘,时间竟然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吗?
他的心中突然一空,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许多事情已经不能阻止地奔流而去,唯有他依然站在原地。身周一片黑暗,月光被厚重的云层紧紧遮住,方云白转身离去了,没有步音。他什么也看不见,想要开口大声呼唤,却发现两颚的唇齿像是被紧紧粘连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政,暮不夜归!”
方云白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泣血文书、边关急信,只有夜雪独听、懊悔无边。月光随着风与云时隐时现,凄迷而皎洁,他痴痴地看着那寥寥月色,冷寂的夜中只剩下一声长叹:“你在的地方,夜里似乎总都有月光。然而也总是寒冷又疏离。”
世事无常,兴尽悲来。那一别后的许多日月里,他怀抱一腔冰冷的怨怼愤懑,得过且过、我行我素地活着,可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华清远就像是这无孔不入的温柔的月光,带着最单纯的、他最嗤之以鼻的善意,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心悦君兮,对他说千载不相违。可是谁又知道他到底在贪恋着什么?他对华清远,是否也只是对着求不得的情爱的一点弥补追忆?
——不是的、不是的。
樊真被这样的想法惊得朝后踉跄着倒退两步,他觉得迷惘,但却是下意识地立刻否决了内心突然而然的想法,可是他说不来原因。
华清远与方云白一点都不似,纯阳子的性格温善得简直到了随波逐流的地步,在此之前,他从未对自己有过激烈过分的行举,就算他带着两分漫不经心的烦躁答应华清远的表白,那人也从来不作腻味的纠缠。他从未想象过自己同方云白若是在一起,未来将是何如,但他却清楚无比地明白,他同华清远一起,那日复一日将会是个什么模样。
对他,真的只有两三分的心吗?如果不是,那究竟是几分,或许更少,或许更多?
他不知道。这疑惑叫他从无边纷乱的回忆泥潭里脱身而出,他如今极为清楚冷静地明白了,无论是方云白还是华清远,无论是过去的,亦或是眼前的,都已经离他而去了。他的面前只有这一座浸没在无边永夜里的安静死城。
心中翕动不安的踯躅迷惑,忽然便化作一股铺天盖地的悲怆怅然,冷幽的光映进他的瞳眸里,照出那双眼里的虚无空洞,就如同已死之人般。他低下身,紧紧地捂住口中溢出来的血腥与酒气交错的气味和猛烈的呛咳,可他咳着咳着,却是发出一阵古怪凄凉的笑,每一声都令他心如刀绞,笑声流荡在静夜之中,听来格外瘆人。
他垂下手臂,将双手笼进空荡荡的袖笼里,飒沓的风将他的长发与广袖吹得破碎而支离,切碎了落在城墙上的大片月光。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将那酒留下来,樊真的面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话中却极痛极悲,每一字都似要咬出血来:“清明扫洒,理应先敬你一杯酒。可我没有酒,甚至也不知你究竟魂归何处。你不要怪我……你也不要怪我。”
他的低语喃喃很快湮没在臆想里带着死气与暑气的风里,可他又觉得冷,冷得两股战战,冷得全身发抖,冷得他不住想起映雪湖的月光,想起华清远身上如同雪气一般冰冷清冽的气息,想起那一夜里,也是这样寒入骨髓的月光,华清远满目悲戚的神光,叫他冷得无法动作,无法分辩。
浓重的云翳在沉重的远天里梭巡一遭,月亮很快沉入黑甜。
周遭渐入一片黑暗,那座巨大而压抑的荒城,在一瞬间里似乎长成万丈千仞,朝着四面八方紧紧推压而来,叫人无法喘息。

第十八章
温暖的春日随着华清远回程的脚步慢慢流逝,暑气的势头已经愈加狂妄,他知道他快回到目的地了,只因一路上的流民渐渐地多了,从四面八方禹禹而来,汇成步履蹒跚的一股黯淡人流,人们一言不发、神情麻木地朝没有边际的远处步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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