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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最后一丝日光随着他打开门,惨烈地落在那散落一地的药筐之间,落在房间一角一个蜷缩不动的黑色影子上,那人露出半个惨白的脸面,在黯淡的日光里显得模糊不清。华清远站在原地,似乎极其想走上前去,可又像是极其害怕,他张开口,喉头却疼痛干涩,一个个音节堵在喉头,发出鼓风一般的空响。
“丹……青、丹青姐……”
无人应答。
——师兄你,还有华小道长,一定要安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丹青姐……你听不听得见,你听不听得见……”
无人应答。
他一提步,腿脚却不再听使唤,一时间发软发痛,使得他几乎是摔进了那仓库里,摔到那个人的身边,他认得那一双好看的圆眼,可他不认识那直勾勾的没有生气的眼睛,他认得那一张俏皮活泼的脸面,可他不认识这张惨白泛青的面貌。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摸莫丹青脖颈间的脉搏,却在指尖碰到姑娘皮肤的那一刻红了眼圈,他将视线朝下移,看见莫丹青胸侧一道深深的刀痕,撕开了她单薄的衣装,血迹已经干了。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华清远想要落泪,却发觉自己心腔捣碎撕破一般地抽痛起来,他的眼眶极热,但却落不下一滴眼泪。他从来没有想过莫丹青有一日会撒手人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娇憨可爱的姑娘最终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就像他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樊真分道扬镳,有一日会如此痛苦寂寞地踏上归程。
“丹青姐……连你也要、也要……”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哽住了,他忍不住俯身去虚虚抱了抱莫丹青冰冷的躯体,那身躯已然僵硬得如同石塑一般,小姑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支棱棱地很是扎人,“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她亲口说的,说就在这里等着,真的一步都未曾离开。她的目色一直落在门外——在看什么,她直至死,到底在等什么?
华清远不忍心再想,那是多大的遗憾,是否还会有怨恨,怨恨一别生死,阴阳茫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同困兽嘶吼一般极为压抑痛苦地叫出声来,以前他晓得,悲欢离合,原本就是人生常态,可从来没有想过,当这样的悲欢出现在他的身上时,自己究竟应该作何反应。
“……清、清远哥哥……”
耳边这声细若蚊吶的呼唤,忽然将华清远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泥沼里生生拔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莫丹青怀中轻轻抖动一阵,露出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来,那孩子尖声尖气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满都是受到惊吓的恐慌。
华清远一愣,旋即抖索着手臂,伸手将阿由抱了个满怀,口里不受控制地呢喃着:“还好……你还活着……还好……还活着……谢谢你……”他的声音因着生病喑哑难听,却已经激动得没有伦次。
从前他的师姐总与他说,人是能够慢慢成长的,随着时移事迁,眼界会逐渐开阔,许多的欢愉苦痛,都能够随着成长淡化,也有许多的欢愉苦痛,与成长如影随形。最终这世事万千、天意流转,终于也会化作水潦尘埃,成为风月花鸟一般的自然。
在过去的这么些年里,他从来过得四平八稳,他以为自己会随着这样平缓如水的日子而慢慢长大,可是这样久了、这样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累了,也倦了,完全不想再继续下去。
原来,这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情。
而成长,原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

第十七章
天已经黑了很久,自樊真同那莫名其妙随行而来的柳杯酒到达睢阳城境,也过了很久。在此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到达这座城池时究竟带着何如心情,可真正走到了,却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不堪,那些咬紧牙关的固执不已,似乎随着行走的步伐越来越淡。
柳杯酒是个极其知趣的人,一路上既不多说闲话也不冷漠安静,有一搭没一搭问起的那些问题,基本上便也是江湖人萍水相逢时说的客套话,樊真有心情了便回答,其余时间一概无视了去。柳杯酒倒也是自得其乐,毫不介怀的模样。
更深露重,蛰伏在荒草野地里的春虫一声又一声怯怯地叫起来,在死寂的夜中格外响亮,樊真坐在城边女墙之上,静静看着墙下昏昏欲睡的这一座故城。
今夜月色清寒,将他面前鳞次栉比的屋舍映得粼粼发光,如同皱开一池死水。他将极目远眺的视线收回来,目色沉静地看着女墙底下同样高高矮矮的一片乱坟。
城中有一些经行客商,也有一些老弱妇孺,他早前打听了一阵,所有人不是对当时城战只闻流言,便是讳莫如深。眉飞色舞同他说的,多半是对传闻添油加醋,避开视线只言不知的,多半再也不愿回想当时情境。
“若你要知道这些死人的事情,不如就去城东乱葬岗,问那些死人罢!”他被一个花甲老妇气急败坏地拄拐撵出屋门时,徘徊无定的心终于找到了个去处,却也仿佛叫他提前向那九泉路上走一般,他觉得好笑,笑自己明知故问,笑自己事到如今还是不相信方云白死了。
他之后又特地去官衙求了当日收拾尸骨时的名录,坐在灯下仔仔细细翻了几个时辰,也看了好几遍那个熟悉的名字。
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但却不愿意相信。一如他小时明明早便知道母亲不会回来,却依旧苦苦守候,并不是心怀希望,而是一旦放弃,便再也不知继续生活的意义。
他在墙头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只觉身侧一阵清劲的衣袂翻卷之风,柳杯酒纵上墙头,一张脸面在月下泛着醉态的嫣红,他的袖子里还藏着半小坛酒水,发出阵阵涌动不止的缠绵酒香,见得樊真一言不发地坐着,柳杯酒权衡一阵,将酒坛子递给他,道:“酒,喝是不喝?”
樊真没有说话,却接过了他的酒水。那酒闻着极香,入口却是酸苦无比,一大口呛得他咳嗽不止,柳杯酒在他身畔发出了豪气恣意的大笑。
“这酒据说已经藏了许多年,前些日子却不知被哪个顽劣东西打开,却未及时喝完,才过了几日,就已经变味了!不过酒虫活动起来叫人难受,苦酒便苦酒罢,也颇得一种穷困潦倒借酒浇愁的情境来。”柳杯酒脸上挂着张扬不羁的笑自圆其说道,也仰头去看那挂月亮。
樊真却破天荒地回了他这句话,话中有点儿自嘲的笑意:“倘若酒真的能够浇愁,那这庙堂江湖,哪里会有这样多纷乱纠葛,人生在世,也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烦恼忧愁。醉里一梦,聊以自慰都不够,更不必令愁绪消散无踪了。”
可他这般说辞,却还是攥着坛子,就着嘴里的苦味,又喝下一口。
“哎呀呀,”柳杯酒见他言不由衷的行止,笑声打破了墙下坟茔重重叠叠的阴森冷气,“我着实觉得很有趣,我那小师侄究竟看上你哪点,这么死心塌地、穷追不舍。他那个人,看起来温柔,满心却是疏懒惯了,他是个面热心淡的人。”
樊真没有说话,却忍不住仔细听柳杯酒谈华清远的事情,对方似乎看穿他的兴致,又继续说道:“不过他也确实讨人喜欢,我被那群朽骨头赶出纯阳宫这样久,师门上下也唯有他一个人愿意再喊我一声师叔啦。”
见着樊真脸色,柳杯酒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话锋骤然一低,“我还不曾见过他这样费尽心思去喜爱哪个人。不过也好,叫他知道这普天之下不是人人待他全心全意,也好敛一敛他的个性。这酒,你要是光拿在手上,就别怪我将它抢回来。”
他作势要抢樊真手上那半壶酒,却见万花手腕一转,很是灵巧地避了开去,柳杯酒耸一耸肩,纵身跳下了城墙,乱坟堆里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吠,几条肮脏的野狗从杂草枯树间一闪而过。
樊真看着手中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将酒壶稍稍倾斜过来,浑浊的酒液在壶沿打转,然而他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终究将那苦酒全然饮入腹中。过了不知多久,他跳下墙头,却只觉得神思愈加醒觉。
他站在原地,迷茫的感觉又回来了。
樊真的目前一片黑暗。
他辨不清如今到底是盛夏,还是暮春。夜风先是极冷,尔后又慢慢回温,身周开始有这样一丝半点的暖意,仿佛置身于熏风和煦的春日午后,连鼻尖也能够嗅到一股柔柔软软的杏花清香,他有些痴昧地弯起唇角,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看到陈旧温暖的曾经,杏花的香气浸润在云层里,他挽起那个人潮湿的细而又长的头发,满手湿湿凉凉,汾水的支流泠泠淙淙,卷着雪白的花瓣和皂荚的浮沫,渐渐越流越远。
四季周流,他感受到季夏的暑气,闷热躁动的风打从远天席卷而来,他忽然被这样灼热炙人的热风割得后颈火辣辣地疼,细细密密的汗水在额侧汇成一股,流进他的眼睛里,叫眼眶要命地刺痛起来,视线模糊了。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他好像看见盛夏当阳里被高温蒸得扭曲变形的城池,高大而又伟岸,竭尽全力地阻挡着酷暑,四周的一切像是要被热流烧化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城门边蓊蓊郁郁的灌丛树木里,也静静地站着一群红眼黑羽的乌鸦,也像他一般,双眼里带着冷冷的渴求,看着面前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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