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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疼痛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光与影,风声、水声、树声、鸟声,时刻不停地奔流而去,发出轰隆隆的震彻脑海的回音,眼前时而是青岩的花光月影,时而是邙山下的残阳似血,最终那些纷繁的景色停滞在一片通天彻地的苍白中,他迟钝地感到面上有些微的凉,似乎是天际里卷吹而来的雪屑子粘在脸上,转眼便化却了。
那苍白原是月光落在雪地上的反光,雪光染着清冷的意思,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逐渐映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来,一声两声清越的剑鸣盖过那些山川河流的纷响,在他的心间牵扯出更为凄厉悠长的疼痛。
他记得那一两句的击铗而歌,歌声穿过幽冷的月光。在他的印象里,那人在的地方,似乎总是有月光,那是冷清出尘,可又无端寂寞的。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翩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华清远,竟也曾为他唱过这样意味深长的歌诗吗……既然身心向此处,定然永不相违弃。
千载不相违,好一个千载不相违。
飞雪落尽,天地岑寂。他带笑的面上都是水,不知是雪是泪。
周遭一片黑暗,无际无边。

第十二章
他顿然失却的感觉慢慢回来了,只是眼前还阴暗得很,他看不清周遭的物色。
心胸的地方已然没了疼痛的感觉,而是迟钝地麻木着,潮湿的腥气逐渐换进肺腑中,扑通扑通的心子搏动的声音愈来愈强。接踵而来的是掌心穴位处传来的酸麻痛觉,他虚弱地抽了一口气,逐渐有了知觉的四肢百骸贴紧地面,开始无可抑止地颤抖痉挛起来。
“你说你身体还不错,鬼话讲给阎王老爷听还差不多。”见他有了动静,迷蒙不清的黑暗里传来一声带着喘息的责备,樊真听得这声音,反应半晌才模糊迟疑地辨认出身边的人是谢南雁,不知缘何,他忽就松了口气。
“……咳、咳咳,”突兀的放松使他一下子岔了气,满面冷汗地低低呛咳起来,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他看见了一幕破烂屋顶,缺口的茅草间摇曳的蛛网在冷寂的月光里透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寒光,他张了张嘴,只觉唇上干涩,顿时便裂开血口,“南雁,我很抱歉。”
谢南雁听得这句话,立时愣住了,他太习惯与樊真你来我往地说些损话,而今被直呼名讳,那话中又带着樊真并不该有的虚弱气息,话甫一出口,便带着断断续续的不知所措:“你、你莫要跟我抱歉——我是说,你这是怎么了?从前在广武城,我哪里晓得过你还得过这种重病?你……”
“我……”樊真将谢南雁的话头截断,目光空洞呆滞地停留在屋顶的破口上,过了一会儿,他云淡风轻道:“我命不久矣。”好似在评价另一人的生死。
“放屁!”谢南雁闻言,劈头便骂了句,语句里带着刻薄的怒意:“你这种人,最不配说的就是命不久矣!别当我不知道你那档子破烂事情,要不是见你挂着军医的名头贪生怕死,危险的活一概不接,我还不会知道原来你同从前的我一般自私自利。好哇,现在你倒是开窍了?知道混吃等死了?”
这些话连珠炮一般,响在漏风的破屋底下,樊真一径听进心里,却只是痛苦地抿着唇角笑。谢南雁恨不得朝他的俊脸上掴一巴掌,却听万花又开口,语意无奈至极:“生死这样的事,哪里由得来人强说起落,况且——我愿意为之尽力保全性命的人……大约已经不在了。”
谢南雁仿佛被人忽然扼住喉咙,似乎在思忖着樊真的话意,静了一阵,他问道:“可是,华小道长呢,你是怎么看他的?”
樊真没有出声,周围寂得出奇,直到谢南雁以为他又昏了过去,有些慌神想要唤他,樊真才堪堪出口:“你不要把我有病这件事,同他说罢。”谢南雁的吐息一紧,似是要反驳,樊真又补:“算是我求你,别同他讲。”
谢南雁在月亮照不见的黑暗里低哼一声,因为怒极,声音浑然冷了下来:“他若是知道,或你若是死了,我可分毫都不会再管。”
“……多谢。”樊真早就熟稔谢南雁的性子,知道对方虽然生气,却已是应承。
谢南雁在黑暗里站起身来,一身玄甲发出一叠清脆锐利的响声,他漠然而讥讽地道一句:“我不想看你一颗真心迷惘无定,最后付诸东流的样子。那太惨。好言相劝一句,你可别自己害了自己!”
樊真没有回应,又原地盘坐起来,调息一阵匀顺气道,不适感觉被强压下去,满腔心跳不再快若鼓擂,却是如同死水惊澜,每一下极缓又极重。他的口中有点儿腥甜,满身冷汗早被夜风吹凉,时不时便冷得将人惊出一身颤栗,直叫人抖个不住。

一路上月色清明,野旷天低,上下都沐浴在皎洁凄迷的银光中。樊真看得十分恍惚,方才病发时带着疼痛的官感里,这样冷寂的月光与月下雪里华清远清冽的弹剑声音给他恍若昨日的鲜活感觉。
一些模糊的回忆涌上他的脑海,他记得不清楚,那一日他是怎样去到映雪湖的——兴许是华清远约的他去?又或者他恰巧在那处的军营做事情?而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行至湖畔,只见映雪湖暖雾缭绕,熏得人满面湿润,昏昏欲睡。云翳中的满月逐渐卸下灰黑的衣罩,月光照亮雪光,雪光映入湖光,湖光又明亮了月光。天地间充斥着不尽相同却一样温柔清冽的白色。
他被水雾迷住视线,温暖的水汽逐渐在眼睫聚成莹莹烁烁的水珠子,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听见风中传来的第一声铮亮的剑鸣,不是拔剑出鞘的声音,倒像是敲扣着剑铗的铮鸣。他向前走了几步,绕过挂满冰凌的雪松,半遮半掩的映雪湖带着清新脱俗的雪气,如同美人出浴般铺展在他的面前。
当时的华小道长,便是坐在湖边一块黛色青石上,一身白若新雪的道袍铺垂石间,飘逸衣带随风轻扬,柔暖水雾浑然地将他浸住。一柄清光四射的佩剑折射着月光与湖光,似乎劈碎樊真眼前愈加迷离的雾气。
他头一回看清楚华清远的面貌——轮廓因着雾气有点儿模糊,却因为模糊而产生一种带着缥缈距离的出尘,水气略微沾湿的鬓发丝丝缕缕,如同最为细致的勾线,一笔一笔落在白宣之上。那双乌黑眸子因着全神贯注,静静悄悄低垂着,睫毛上不知何时已然结了一层霜晶,如同密匝匝的丛草上覆上的一层轻盈浮雪。
樊真只记得,在那一刻里他心下一寂,直错了半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弹剑而歌的唱诗里,分明是华清远带着怯意的告白。可他却直到现在才先知后觉地有了思量。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下一抽一动,竟有些悔。
两人赶回先前到达的那座城时,子夜已过。
城中的荒凉在樊真的意料之内,这一路上户门洞开,像是无数大张的兽嘴,吐息着人去楼空的严寒。马蹄偶尔会被街衢边的荒草丛绊停,细细低头一看,是一把冻得没了血肉的白骨,被马蹄掀得一抛,隐进更深的黑暗里。
两人费了一些周章方找到了邸店住处,门敲了半晌方有伙计出来开。看得两人的装扮,那睡意惺忪的伙计浑身一个抖索激灵朝后瑟缩一下,又歪歪脑袋,若有所思道:“你们之前有个道长也来了,说是夜里见到一个玄衣的,”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和一个穿着黑铠的军爷,就招呼你们去客舍。想来就是你们罢?”
谢南雁点头应道:“不错。”
伙计恍然,殷勤引着两人到楼上的客舍去。这空城的邸店中来客希零,房间中空空荡荡,有一股扬尘飞灰的气息。樊真只见得行头堆在榻上,华清远人却不在。他唤住一旁端茶送水的伙计,道:“方才的那位道长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不曾?”
“噢!”动作焦急麻利的伙计应了声,“我知道。当时他在这开了房间,便等在楼下。楼下有个剑客,正和人争着王四家闹鬼的事情呢!后来说得不清不楚,便拉那小道长去讲道理了!估摸着这时候还在王家那儿。”
樊真皱了皱眉,他知道华清远不喜欢他人将纯阳宫的身份净当作观看风水堪舆的算命老道,纯阳子虽敬畏道法,却不讳鬼神。此番过去,多半是被卷进麻烦事情中,一时心软半推半就地便走了。樊真几乎没有迟疑,开口问了伙计那王宅方位,一再与谢南雁强调他的病症不会再三发作,才独自一人掌灯出了邸店去。
他虽面色不改,心中却仍然盘桓着谢南雁的那句质问,问他自己究竟怎样看华清远。他总觉得自己当初答应华清远相好的事情,是因着与方云白的矛盾太过,他觉得烦躁不止,只想要将注意力转开而已。
可惜他如今进退两难,早该放下的藕断丝连,需要把握的却不吝疏离。
谢南雁说得不错,这一颗真心迷惘无定,甚至终要付诸东流。
他被这样绝望的想法扯得生生顿住了急行的步子,面前静僻巷子的尽头隐隐约约照出一团鹅黄色暖光,想来便是那王宅的所向,嗡嗡鸣鸣的人声击碎静寂的月光。樊真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悄没声息地走近了那昏昧火光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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