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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没曾想樊真似乎真的将这气急败坏的质问仔细思考了一番,面无表情答道:“容我打个比方罢,日日对着一个并不喜欢的事物,待得久了,自然便产生了感情。”那话说得慢慢腾腾,似乎是要让华清远故意听得明白,末了万花冷笑一声,那笑里极尽不屑刻薄之能事,“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这一句恶毒淡漠的话硬生生将华清远所有的愤怒堵在喉头,单调困顿的音节颤抖地塞在他的嘴中。甫一听见,他的思绪便开始浑然地躲避着理解那话的意思,一如野原鼠兔尖叫着躲避空中鹰隼,即使东奔西顾,却仍旧一览无余地徒劳而奔。
如果能够的话,他是如此殷切地希望这只是一场盛醉过后的万里长梦。
他依然在纯阳宫百无聊赖地守着自己的三清地,每一日习书练剑修道,做他不谙世事的世外道子,再不管软红千丈,也不管一见钟情。白雪拂尘一挽,紫金葫芦一挂,去追他那乘奔御风的物外一境,无欲无求的超然一心。
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不知是酒意,还是情切,他的眼眶湿润地发热,可却凝不出任何一点泪水。过往的许多事情似乎极为迅速地蒙尘积灰,连华清远自己都不晓得,他面上的神情冰冷地覆霜凝固,而又如同坚冰破裂一般,露出一张一切如常的温然面具。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不清楚酒酣耳热是否一被胸怀怨愤的冷而彻底熄灭。
华清远看向邸店矮墙外的远天,沉默寂然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化进天边隐约翻起的鱼肚白里,他站了一阵,只听街道上的人声愈来愈大,间或有跌跌撞撞、匆匆忙忙的凌乱步音,华清远立在原地,晕晕乎乎地听了许久,方听见墙外有人大喊大叫,似乎要唤醒整座尚在黑夜里沉睡的城池。
“强盗!土匪!狼牙兵来啦!跑哇!快跑哇!要围住城啦!”
语无伦次、不分先后的惊慌大叫,比破晓的鸡鸣还要勤快且惊心动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摔破锅碗的惊惧声,在短短几个刹那里,将华清远拉回了这处烽火乱世。
战乱远未结束,人心不再似旧。
且让这彤云初翻的日升照尽他的来路,照断那些半卷香帘、一厢情愿的旧梦罢!

第十四章
天快明了,一线薄亮的血红日色毫无征兆地撕开穹顶,染红了翻白的天色,那一天绯红朝霞,好似战将浴血而来。脚下的乱草与柔软的泥壤在瑟瑟地抖,只因巨大的奔逃呐喊声音越过墙围,这座行将颓圮的小城镇似是提前醒觉,甚至连破晓的鸡鸣还未起第一声,顿时便乱做了一团乱麻。惊碎所有晚间的彻夜难眠与各怀心事。
华清远只听得面前砰然一声震响,他惊得后退一步,半截雪亮的剑已经勾了出来,却见谢南雁擎盾提刀立在身前,似是直接自楼上客房腾跃而下,他目色锋利地在华清远与樊真之间一刺,一脸了然,却冷肃脸色并未提及。只怒道:“城防的人可不都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废物么!史贼反复无常,诈降迟早要叛!河南道诸县,难不成还要再次落入敌手!”那话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不管你两人要朝哪里去,”谢南雁面上浑然没有往常嬉皮笑脸的轻快,眉头锁成一结焦躁,“先出城。这地方不安全,出城之后,你们向北的向北,朝南的朝南——”他话音方落,只见得一道玄色影子如同奔逃的鹰隼,迅捷地点过墙头,掠入哭天喊地的街衢去了。
谢南雁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嘟嘟囔囔道一句:“当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莽夫!叫他送死去,就这样的随随便便。”
“华小道长,我们走罢。我送你出城,你赶快回洛阳去。”谢南雁这句话说得干干巴巴的,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樊真离开的方向,又道:“我必须赶紧回军中去了,此般情境,我疑心前线已经出了大变故……”他匆匆走至马厩边上,将行囊别在马鞍上,一边大声说:“赶紧走!赶紧走!”
他将马缰扔进华清远手里,华清远握了握手中粗糙的粗绳,方才还在怦怦乱跳的心如今似是成了死灰一抔,仅有的清醒冷静告诉他自己正身处危急境地,他的心底甚至还有些绝望的兴奋,他亟需这样一场混乱来冲散方才过于沉重问答所带来的冲击。
马匹一路抵着墙根奔行,沿途到处都是狂奔的百姓,朝霞如火如荼,诡谲无比地落在每一个拖家带口、神色惶恐的人身上,华清远总是看得很清楚的——他们的眉目,他们肮脏的服着与淳朴的面貌,横流的涕泗与打着冷颤的双颊,他总能认真地、怜悯地看清楚。
——可是他无能为力,就像是这一段崩溃决堤的感情一般,他无能为力。
城门处烟尘滚滚,在马蹄扬起的尘埃底下,华清远看见了全身插满铁箭的、血污和着灰尘黏附在脸面上的兵卒尸体,谢南雁策马在他身边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胡子!定是后半夜的时候缒城进来的!昨夜的月亮还这样大,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南雁将马鞭高高一扬,回头喝道:“跟紧了!”一声响亮的鞭笞,马匹长嘶一声,高高昂起前蹄,宛若一支乌漆箭簇,极快地射向城外。华清远急忙打马跟上,穿过喧杂黑暗的城门,他被城外沐浴在血色朝阳下的情景惊得险些攥不住缰绳。
虽说这只是狼牙流兵,却已然很成一片规模,胡人生性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传言华清远听过不少,但若非亲眼所见,他还不至于如此吃惊。
城外的奔逃的百姓、溃败的士兵、杀声震天的胡兵混成一团,尘土飞扬里偶尔看见一弧寒亮的闪光,是胡刀弯月一般的刃,一扬一甩,常常带出噗嗤喷涌出来的一线血红。而不论是百姓或是兵卒,那些长刀一律砍杀了事,毫不犹疑。地上不久便堆满了成片的人尸,温热的鲜血在清晨的霜气里带着滚烫的白雾,和着血腥一并钻进人的鼻腔里。
那胡兵似乎注意到他们前后两匹马以惊雷之势从城中破了出来,顿时喊杀喊打的胡语粗暴地响成一片,只见得在前头开路的谢南雁一声怒吼,只消单手便将那沉重盾牌掷出,玄铁盾影扯出一片寒光飞溅,掀得那几个率先阻在前路的散兵四下飞去,一时间错骨分筋,卧在地上再站不起来,只得嗷嗷痛叫不止。
谢南雁瞅准了那染血的盾陷在地上,左脚一蹬马镫子,几近半个身体朝旁侧斜去,竟是将要堕马的样子——还未等华清远惊得出声提醒,只见他已经提起那面玄铁大盾,又安安稳稳乘于马上了。
当年谢南雁只是苍云冲锋营里一名寻常兵卒,甚至于在此之前,他只是广武城门的守卫,可他接战时全神贯注而又气贯长虹的势头,却根本不像是一名普通兵士,那样的沉稳老练,华清远只在太原守备军的那几名身经百战的大将面上见过。
“保全你自己!”谢南雁抖下他那柄一人高的陌刀,朝他大喊一句。
华清远早便拿剑出鞘,五方行尽与三才化生迫得那流兵暂时近不得身,马匹走得飞快,将周遭的日影拉得极长,甚至于已然变得虚幻模糊,纵马狂奔的颠簸起伏令华清远逐渐心跳如擂,却又只是空洞麻木地,一下下搏动着。
周遭那些狰狞凶恶的面孔,嘴巴极慢极慢地一张一合,他听不到声音,只能听见灌进耳孔里的风声如同盛夏惊雷,他的剑诀一出,便招招式式用着十成十的内力,渐渐引得手腕子一阵轻微抽搐,但他却置若罔闻。
华清远一夜未眠,又经饮酒,精力其实早便不够用,如今只是强撑,眼见周围跟着的人愈来愈多,层层叠叠渐渐形成一圈重围,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不知缘何,他的心底里竟还有些自暴自弃的快感,他虽知道这样的情感太过消极,但却无法阻止它如火添油般越涨越高。
眼前人越来越多,终究有蛮子咬住了盾飞陌刀的劈砍,以及四周剑气的流窜,提刀冲到了华清远马前,那满是鲜血的胡刀看准马腹一铲,却因着马蹄飞动没有砍进,前端弯曲的刀刃绊住了马掌,扯下一块血肉模糊的蹄子来。
马匹痛嘶一声,马身剧颤,华清远心下一沉,直叫不好。那马痛失方向,开始胡乱腾跃飞蹬起来,而便是这个空隙间,又是一把胡刀递过来,生生砍在高头大马的马股上,华清远只来得及一个瑶台枕鹤的小轻功翻出鞍鞯,却已等不及原地拈决,下落气场,便觉得身周金戈铁兵刺响,带出一阵阵嚯啦啦的风声。
他翻手提剑朝面堂一挡,金石相擦的声音令人齿楚不已,一串火花响亮地擦在华清远的眼前,刀剑离他的脸面不过分毫,一把刀刃挡罢,周围立即围递上数把长刃。
华清远将牙咬得死紧,脚边划出一式梯云纵的前势,立时又剑诀一念,顿时身周剑影留痕,剑气捭阖纵横,漫天纷飞,顿然将那近身的几人震得口吐鲜血。为他争得半分落下生太极的时机,然而这招六合独尊使罢,他心口一滞,喉头顿时涌入一阵腥甜,他知觉内力将尽,一招一式已开始震及心脉。却已听得稍远前方一声震碎心魄的长喝。周围的狼牙散兵似是被这声暴喝震住,一时间不敢动作,华清远提剑在旁,与他们无声对峙着。
然这对峙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那十数狼牙兵忽如同闻风而动的蚁兽,齐齐朝着另一方向看去,华清远见势,立刻朝前翻起一脚,作势要踢进眼前那彪形大汉胸口,那胡兵才回了神,赶紧提刀作护势,却不想华清远只是借力,实打实踩着刀刃腾跃而起,一个蹑云逐月与战阵拉远,衣袂飘扬,响作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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