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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樊真听得这话,却没有接,只道:“他们自有自己的活法,若是活不下去,也没有办法。”话意僵冷无情,倒显得极为漠然残酷,仿佛诸般种种并非自己经历,而是戏折外的观众漫不经心的一句唏嘘,过眼便忘。
华清远被他的语气刺得有些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接着说:“她将人放走,自己又当如何,若是真的被卖了出去换粮食,也算是舍身救人……”
“就为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樊真语气一扬,反问的话脱口而出,这话像是戳探到他不为人所知的隐痛,连同语言锋芒里都带上了一层薄冷的冰凌子,“何其可笑。早一点晚一点,即便不是我们,她也当为自己所谓的的大公无私付出代价。”
这话说得太过决断冷情,华清远被噎得险些拉不住缰绳,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寒气渗人,樊真极少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句意听来,难免是让人失望的自私阴冷。华清远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停下话题,一言不发地一夹马腹,跟上了自顾自走得有些远的谢南雁。
这路上的雨倒是越来越小,因着接近了城市,三人又策马上了官道,往来人声虽少,但不至于前几日一般杳无音讯,但过往行人多半与他们相背而行,想是向西逃荒去的。
樊真跟在最后,刚刚喂饱的健马蹄步轻快,走得一阵快似一阵,可他那胸腔中的心子仿佛也随着马蹄声而跳得愈加飞快,离开那村落约莫一个时辰,眼见着高大的城墙在铅灰色的雨云里露出高耸的一角,他忽然将马缰向后一拉,马匹嘶叫一声停下来,他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无法控制的心悸甚至敲打出连绵细密的痛感。
万花忽然调转马头,马镫一踩,大力一夹马腹,骏马似乎知道它即将在精力旺盛之时来一场拔蹄狂奔,跃跃欲试地长鸣一声,朝他们的来路奔跑回去。
华清远听得身后的动静,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转眼只看见一人一马飞快消失的背影,只见扬起的一方黑色衣角,他下意识转身欲追,却听得谢南雁在前不疾不徐地喊了声:“慢着。”
英武逼人的玄甲军人懒洋洋地侧过脸面来,面上带着疏淡的笑意:“总有一些事情,得他自己去找答案,你说是不?华小道长?”
他又瞧了瞧华清远实在放不下心来的焦急面色,慢慢悠悠接着道:“你若是担心,我便跟上去瞧一瞧。你好生在前边的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天黑之前我将他送回来,这可好?”见华清远迟疑一阵,终于点头应允,谢南雁方将马头调转,敦促着马匹向后走,马儿小跑着,溅起一地潮湿的泥点。
毕竟是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很快樊真便又回到了那一座荒村,焦急的马蹄将地面一片又一片湿润的枯萎荒草踩得片片倒伏,带着土木腥气的潮湿气流将他束成一股的低低的发扬起来,飞溅的泥水溅在衣摆,他却置若罔闻。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急切缘由为何,也太过疑惑自心间蔓延而上的不安忧虑究竟所为何事,仿佛愈加接近那座没有希望的城池,他便愈加焦躁,就连平日里从不会说的重话,他一径也同华清远说了,策马一路狂奔之后,他拉着马缰慢慢将马勒停,由于突然的剧烈颠簸,他只觉得两胯腿根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连带着肩头一阵温凉,他愣了一会儿,发觉伤口有迸裂的迹象。
分明舍生取义这样的词汇他从未看得起过,但在一个刹那里,他从华清远的话里,从对于那个村中女人的回忆里,想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曾经,那个在青岩的天光云影里笑着对他说“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人,几乎是他这样久以来每一个好的坏的梦寐里必然会出现的人,他困死其中,明知虚伪,却不愿醒来。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才能将自己的身命如此轻贱不吝地寄托给所谓国家,寄托给所谓大义?樊真不明白,他从未明白过。
他翻身下马,被周身忽然唤醒的疼痛不适激得几欲寸步难行,他站在原地歇了一阵,嘴里发出喃喃的自嘲:“看这一副残躯损体,不知还能经住多少折腾。”他看着天际的烟云随风聚聚合合,发出一声幽幽叹息:“今日乱离俱是梦……若真的只是大梦一场,那该多好。”
樊真牵着马,走到那所民居的墙根边儿上,却听得转角旮旯处响起不高不低一阵讨价还价的声音:“五升小米,不能够再多啦!您想想,一个有夫之妇,肯定是掉价的哇,不清不白的,也不好出手啊。”
“平哥儿,平哥儿,您倒是想一想啊,这姑娘才跟我的儿办完喜事,第二天我儿便被抓去充军打仗啦!他们哪儿能——哪儿能呢?”打从拐角遥遥望过去,只见三五人拉着辆牛车,正眉飞色舞地对着面前那一家人说着什么,声音粗哑尖利,端着商人特有的狡诈腔调。
“呸呸呸,您看看您。这样罢,一口价,不多不少五升半!这世道,您在这就算家财万贯,没粮就是没粮,拿多少金银可都换不来,您要是答应,就回去拾掇拾掇,赶紧将人换过来。我们哥儿几个赶早还得回洛阳去呢。”
两端的人忽然便都沉寂了一阵,只听得破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是那家的老妇人咿呀一下痛哭流涕起来,她哭得粗声哑气,几欲站不住脚:“没想到到了最后,居然还要靠卖媳妇来活命,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这啼哭使得周遭的人一时间噤若寒蝉,模模糊糊看不清牛车上的人的面目表情,然而樊真却能够想象他们的习以为常。他遥遥看着,却连半分出手相助的意思也没有,他从来不会无端为自身招来灾祸,此时却无法如同往常一般心如死灰地静静观看。
他瞧着面前场景,心中如同凹陷般空落落跌下去一块,一时间连有人近身也无所察觉,他被一声轻柔的呼唤吓得浑身一悚,表情却如同冬日坚冰一般丝毫未动,只见菟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只唤:“先生。”
女人的面容上泪水纵横,自己被当做货品在亲人商人口中被讨价还价,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可她却将抽噎尽数堵在口中,低声道:“先生怎又回来了呢?是否忘记了什么东西?别过去了罢,小妇帮你回去拿便是了。”
樊真张了张口,却发现心中思绪杂乱,理不出一句顺畅的话来,最终只得言:“不……没事。”话中是极少见的茫然无措。
菟娘上下端详樊真一番,目光锐利似雪,唇边带笑地摇摇头,已然通明面前人的心事,她只道:“这流离乱世,先生改变不了什么,先生心里也清楚。”
“你不像是寻常农家的女子。”樊真一愣,终是在菟娘的注目下说出了心中所思,这女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便不同寻常村妇,眼中一闪而过的慧黠清澈毫不疑虑,甚至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与他许多的师妹师姐有神似之处。
“身份地位的高低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分,贫富种种,不过是菟丝附女萝罢了。”此番谈吐一出,即便不是明眼人,也该看出这女人身份的不同寻常,“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回来是想问菟娘些问题的罢?”
“……”樊真看着菟娘澄明的双眼,她很是清瘦,仿佛平地里一阵大风便能将她吹得站立不稳。樊真嗫嚅一下唇角,终究开口问道:“你将我们放了,你自己怎么办?难道便甘愿将自己……将自己卖到人贩手里么?”
菟娘歪歪脑袋,露出轻轻巧巧一个笑来:“我怎么办?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她顿首沉吟一会儿,只说:“可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罢。”
“可是、可是你完全可以离开——”
菟娘面目上温柔似水的笑意从未停歇,“我想过离开,可牵绊太多,过往太多,终归挪不动步子。可我如今这样走,也算是另一个意味上的离去罢,只望我不要困于美好与忧愁的回忆中才好。”
女人的豁达明理让人咋舌,回答竟与多年前在花海中的那个问题如出一辙,轻柔动听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被一层浅淡的笑意的纱罩住,时隐时现。“先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许光明,许多人和事,都是能够被改变的。”
远处的哭声渐弱,呼唤菟娘的声音迭起,女人朝后一望,顾盼的风姿在一颦一笑里尽数显现,可却只是徒增花凋叶残的惋惜而已。她应当是个很美丽的人,却甘愿在一座山村里忍饥挨饿,饱受欺凌——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粗衣短褐的女人步步走远,樊真站在原地,依旧抬眼看着面前一幕幕如灯走马的悲欢。

立了一阵,村舍的门前已然没有人影,他牵过马,回身朝村口走去。手掌在马缰上攥得紧紧的,粗麻的纹路嵌进手掌,勒出酸麻的疼痛。一阵疲倦从头至脚,如同倾盆大雨,难以抗拒地兜头朝他浇来。先前的心悸又卷土重来,一阵快似一阵,捶打出尖锐的疼痛感觉,自心腔朝外鼓噪扩散不住。
握着马缰的苍白的手虚脱无力地一松,似乎又如同一尾搁浅濒死的鱼,挣扎着朝上虚虚一抓,但却什么也没有握到。
在这个刹那里,他的眼前难以自抑地一花,天地倒置,万籁俱寂。吸入胸腔的带着湿气的空气如同一簇锐利的箭矢,当胸而穿,引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突兀沉重的痛苦几乎令人五感顿失,心子的每一下跳动都仿佛将那处空气撕开的箭伤扯开揉碎,他疼得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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