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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花羊]过荒城 (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未及三人来到村居中,雨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
村是一座荒芜的村,不少的屋舍已然荒废,屋漏顶掀,人去楼空,离离的衰草长在石磨与马厩边,他们站在那孤零零亮着灯黄的舍门前,只见门柱边贴着招魂的白纸,在风里飒飒响动,如同飘摇的灵幔。
叩开那扇柴门时,华清远最先看到一双明澈透亮的眸子,如同旷远晴夜里的两颗疏星,他定睛一瞧,看见昏暗天色掩映之下,一个身量小巧的女人缩在一件厚重的蓑衣里,手中提着一盏风烛残年里的灯,黯淡的光偶尔会照亮她一角苍白瘦削的下颔尖子。
“几位是——”女人将灯举高,上下看了三人的装扮眉目,眼光落在他们周身所佩刀剑之上,见他们不像寻常草莽,有个人甚至披坚执锐,倒像是军营里来的人,女人忽然面露胆怯之色,却仍旧勉强维持着谈笑若定,她的声音一扬:“军爷们可是过路投宿的?”
“正是。”不等华清远开口,谢南雁便一步上前,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揖,玄甲碰撞,发出清脆明亮的金铁之声。
女人的面色在晦暗不清的风雨里显得忽闪忽烁,又听她躬下身。开口劝道:“我家客舍不够,灾年也没有什么吃食,屋漏床湿,您们看,要不然——”女人的声音温柔轻小,如同三月烟障一般模模糊糊的。
只听得屋舍内响起一个粗哑低沉的男声,穿过密密麻麻的雨幕,声音有些颤抖不定:“菟娘,就请他们进来罢!雨这样大!”
女人的表情一僵,攥着蓑衣束带的指节发着青白,她还欲阻拦,又听屋里飘过来另一个苍老女声:“菟娘!请他们进来罢!这雨要下一夜!”话毕,女人不情不愿地让开身,将三人引进小院内,破落的马厩似乎许久未用,水槽中的水已然干透了,将马安顿好后,几人随着那名叫菟娘的女子一同,走入了屋舍内。
屋内站着两个老人,都是殷勤热情、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由于饥饿,他们面色蜡黄,形容消瘦,眼窝带着深青色深深凹陷下去,然而热切的目光却始终放在三人身上。见有人来,他们忙不迭招呼着送茶端水,张罗客舍。与寻常热心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三人没向这家人讨吃食,纷纷表示干粮足以饱腹。
菟娘提灯将他们送到客舍内,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华清远不知为何,目色总不时地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女人,即便是乡野的土气打扮,她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似乎也察觉到华清远的目光,却也不像寻常女子那般避嫌似的躲开,只忧心忡忡地转眼看了看他,华清远一愣,却见她极轻微地摇摇头,将灯台点上,水壶放将在案头,才转头消失在一片模糊不清的风雨里。
客舍干燥温暖,门扉一掩,屋外的风雨声便微不可闻。华清远将行囊卸下,转眼看了看樊真的脸色,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万花的面色不是太好,先前在医署不曾尽日奔波,倒看不大出他的身体状况,可如今风雨兼程,之前又受过伤,已然觉出他的体力不如前的端倪了。
“早点歇息罢,我替你把药给换了。”华清远看着心疼,心里又难免滞涩,从旁人的三言两语里他隐约知道樊真要到睢阳去找个人,或许是个他从不知道的旧识,华清远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让樊真这样不惜身体地一路找寻,然而每每只要这么想,心中的焦躁不安便会丛丛叠叠地涌上来,如同响彻的风雨之声般聒噪不停。

夜雨确然断断续续下了一晚,华清远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向来不大做梦,这夜却梦得地覆天翻,梦中风声大作,狂乱嚣张,目前的黑暗逐渐晕开、褪去,化作黯淡的雪色,他原以为自己一夜飞度关山,回到华山顶上那三清境地去了,可视线逐渐清晰,他却没有看到熟悉的两仪门与巍峨的三清殿。
他看见一片无声地、朝远处迁延拓展的雪原,远方漫起的迷蒙雾气里巍巍立着一棵枝脉虬结的巨大老树,更远的群岭不再苍翠一片,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他环目四顾,终于认出身后一片宁谧湖水中立着的医舍,白雪皑皑里的落星湖如同一枚沉眠的眼睛。这里是万花谷——可他怎会看见雪中的万花谷呢?青岩一向四季如春,微雨不雪,呼啸的风越过重岩叠嶂,早便成了惠风和畅,又怎会吹这样萧条凄紧的霜风?
他彻彻底底清醒了,这是一场梦寐。
可他却在这场梦里徘徊踯躅了很久,心中不知缺了什么,夹杂着雪片子的风一路空空荡荡地响进他的心底,他仿佛是在找谁,仿佛又是在等谁,可天与云与水仍旧沉寂着,渐渐上下一白。风停了,四下如同灯烛吹熄一般,缓缓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华清远醒了。
耳边人的吐息平静均匀,环在腰上的手臂也实沉有力,让他顿然有了落入实地的感觉。华清远在榻上躺了一阵,一场惊梦后只觉口干舌燥,喉头涩涩然钝痛着,他想下榻找些水喝。轻手轻脚地摸下来,一提水壶,便发现那壶里根本半滴水也没有。
他方才眼见着菟娘将水壶放在桌案上的。华清远又朝外走了几步,只见谢南雁靠在门外,那柄陌刀靠在门边,在冷雨不歇的夜中散发着清幽的寒气。见华清远过来,他顿了一会儿,道:“值夜是在军中就有的习惯了。”
这话说完,谢南雁又挑眉撇了撇嘴,开了个玩笑:“同你挤一张床,十个玉石俱焚我都不够吃的。”
华清远被他这句调笑弄得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角,抱着水壶想去井边汲些水来。
更深露重,檐下雨声纷纷扰扰,雨点在他的肩头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他正将井边的木桶提起来,却听得院外的矮墙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声音被极力压得很低,华清远隐隐约约认了出来那两个苍老的老声与温温吞吞的女声。
“就按原来我说的,把药加在他们饮的水里……明儿天黑了,再偷偷……”话说得遮遮掩掩,带着老年人哼哼哧哧的气声。
“父亲!”温柔的女声声调一扬,似乎是在阻止老人接着说下去,“不能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啦!若是相公知道,定然拼死也要反对的。再说,再说他们可是……”
“那就多加些!那药不是寻常东西……刘平说,就算是武人……吃了也得功力尽失……”
“你还有脸面提我的儿?”忽穿进一声严厉苍老的呵斥,“若非你一直鼓动他到前线打仗,我们家怎会落得这样水米不进的悲惨境地!没将你卖了换米,已经是看在我儿在天之灵的份上!这事情若你不做,赶明儿拿自己多换两斗小米来,我就当没了你这个媳妇!”
矮墙下头静默了一阵,响起了几声极为微弱的呜咽与嘤嘤哭泣。远处破败的村舍里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鸡鸣,墙后那三人似乎因为打鸣的鸡而纷纷醒了神,一阵细细碎碎的错乱脚步声响起来,周遭又重新陷入了夜尽天明前的沉寂。
华清远的腕子猝不及防被握住,他朝后踉跄一步,险些因着突如其来的失离感而叫出声来,也只这一动,他才发觉自己手中还攥着汲水的空桶,肩膀已然彻底被夜雨打湿。他一转眼,对上暗影里一双冷冽的眼睛,像是即将出鞘的两把锐利匕首。
阴影中只听得谢南雁冷笑一声,道:“华小道长,你可全听见了,他们都想做些什么。都说野兽熊豕贪婪残忍,蛇蝎毒物冷血无情,可此般种种,又何能及得人心之万一。”

第十一章
盛夏的远天万里无云,那样的清透碧蓝的颜色,像极了胡姬酒肆里那些泛着小麦色光泽的细弱手臂上,一串串垂挂着、碰撞着的水晶瑟瑟,随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胡旋舞交相辉映碰撞着,响出透亮沁心的声音来。
他的思绪飘得老远老远,穿过堆拥的华贵琉璃瓦,穿过时兴的满街飘荡的烟水色罗裙,西市的乾和葡萄酒装在高脚夜光杯里,酒香像平康坊里被红绡绿翡簇拥的女人,温声软语地纠缠着他的衣袂,一点一点被他带向远方。高大魁梧、皮肤黧黑的昆仑奴牵着肌腱精健的大宛良马,在金碧辉煌的通衢上与他擦肩而过。
一派盛世平安。
他忽然皱了皱眉,无边的欣喜若狂与心驰神往之后,他的心底竟无可控制地涌上一种令人作呕的厌烦倦怠。
视线又慢悠悠地回到天蓝下一望无际的花海去,纷繁的花香有种交错混杂的香甜气息,但却不会叫人腻味。挂在窗上的一副竹篾子被他高高地悬在梁头,好让明媚的天光可以透进沉闷的室内,室内嗡嗡扰扰,回荡着低沉的反复读诵之声。
案头的书随意打开着,任凭深夏的风将书页又翻又卷。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是繁冗复杂的医理,他将手肘撑在案上,面侧懒洋洋地靠着手背,没有半点睡意,他却将眼睛闭上了。他感到这日复一日的生活的乏味无趣,可师门中人却有着无数双跃跃欲试的明亮眼睛,等着营救未来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何其……自以为是。他在心中冷淡地想着。
那日入杏林门下的誓言他记得不是很真切,只清楚在了解那话的大意之后,他嗤之以鼻。他没有半分作为医者的自觉,救人于水火之间,可惜谁又能让自己一世太平呢?可他不得不在万花谷容身,也并不想辜负救他一命的人的殷切希望,于是他得过且过地看着青岩的流云周流四季,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私情而研习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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