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歌围着布巾,双眼也有些发红。这些日子她一边照顾叶问颜一边还要注意周遭是否有人暗中跟随,连着这许多日子都未曾好好休息,本就窈窕玲珑的体格,再被厚重的袄子一裹,顿时又小了半圈:“我传信过去了,再过一会儿,应是会有人过来接应。”
她这些日子来的辛苦叶问颜自然看在眼里,也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自然是辛苦的,他们回程虽然已经尽量隐瞒身份了,但终究还是有人会认出来。江湖上悬赏叶问颜的人只多不少,为财或是为义,想杀他的人也很多。这些日子他有时会昏昏沉沉,全靠苏瑶歌一人击退来敌。
也亏得苏瑶歌一身武艺已臻化境,手上的刀都砍卷了刃,但二人周身尚佳,并无多少重伤。
过得子时,果然龙门镇派人来接应。回程路上倒是一路相安,没什么大的动静。到了龙门镇据点,刚入了北门,就见穿着一身紫红袄子的少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瞧见叶问颜当即先不管不顾地就扑了上去。
“叶哥哥!”
叶问颜病了好些日子,体力大不如前,被这么一扑险些就跌了几步,幸好苏瑶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背。
朝着女子点点头,叶问颜一手扶起子眠,手指拂过她泪湿的眼角,低低笑道:“见着叶哥哥这么高兴?”
子眠囫囵点点头,很快又落下泪来。叶问颜觉得不对,一抬眼正见着李殷祺正靠着门框,眼色刚刚飘过去,李殷祺就已沉声道:“还是进来说吧。”
一种不安的预感突地冒上心头,叶问颜点点头,随即将子眠拉起来,交给了一旁的苏瑶歌。苏瑶歌接过,看了一眼李殷祺,却见对方的脸色是少有的凝重,当下脸色也沉了不少。
待到在屋内站定,叶问颜看向李殷祺,沉声道:“出了什么事吗?”
李殷祺看着他,眼里却似沉淀了太多东西,随即才缓缓开口道:“一个多月前,应是有人向你汇报了阿涵失踪的消息。”
“是,那又如何?”
李殷祺从怀里掏了掏,随即掏摸出来一件物事,朝着他递来。
叶问颜一看那物事,心顿时便骤然落空,旋即太阳穴猛地一跳,眼前瞬息间漫上血色。
那是一枚令牌,一枚正面刻印孤狼,背面纹漆斧旗的令牌。
他猛地后退两步,气息骤变,脸色发白。苏瑶歌见此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子眠见他这样,泪水又盈满眼眶:“叶哥哥!”
叶问颜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半天才能出声:“……涵……阿涵……怎么了?”
李殷祺握着那枚令牌,看着面色瞬息间便苍白如纸的叶问颜:“在落日岭发现的,我们的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之后很多年,当叶问颜回想起这个时刻时,心脏都似被千刀刮过。好似整个世界就这么缺了一块,自此他终于开始失去他一生里为数不多的至亲之人。而他的敌人就这样残忍地将剑锋刺进他的心脏里,然后冷笑着说,哦,原来你的心头血也是红的。
他的敌人就这样残忍地将剑锋刺进他的心脏里,然后冷笑着说,哦,原来你的心头血也是红的。
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因果循环,果然报应不爽。
叶问颜猛地后退两步,随后他甩开苏瑶歌的手,反而上前一把揪住李殷祺的衣襟,几乎是咬着牙道:“……尸身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
李殷祺没有挣开他的手,叶问颜似乎幻觉般瞧见对方的眼底也涌出了淡淡悲怆。于是他的心随着这个眼神坠入深渊,最终粉身碎骨,连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李殷祺淡淡道:“她到死,都护着这块令牌,找到的时候,她已经……”
子眠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扑了上来一边摇头一边哭喊:“不是的不是的,那不是阿涵姐姐,阿涵姐姐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不可能……不是她……”
叶问颜却已经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却突然笑了一声。苏瑶歌红着眼,听见这一声笑之后连忙侧眼去看他,却见他只是眼角发红,但却早已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会笑两声,好歹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苏瑶歌却没来由地发慌,这样的叶问颜她从未见过。
若说从前的叶问颜是一潭死水,那现在的叶问颜则是一座欲待喷薄的火山。
叶问颜却开了口:“除了令牌呢?”
李殷祺沉声道:“还有一封信,我打开来看了,但是被她的血染了大半,已经看不……”
“给我。”
李殷祺看着叶问颜,却见对方额际青筋暴起,而他紧握的拳头也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他沉默片刻,很快抬手示意将那封信送来。
被鲜血染透的信封早已面目全非,浸透血迹的火漆比原先更加鲜明,叶问颜沉着眼,将火漆拔去,而后动作轻柔地将信纸展开。
信纸早已殷红一片,展开时还有一些被血迹黏在一起而碎裂的部分,但这不妨碍叶问颜将信纸打开,只是看到信上的内容之后他就惨然一笑。
那一瞬他眸中星海坍塌,而黑洞渐成,以燎原之姿,吞噬一切。
“还有呢?”
“……底下的人说,她似乎在雪地上写了字,但被风雪掩埋,看不大清。”
“什么字。”
“只能认出几个笔画,我让他们照着拓了一遍。”李殷祺从怀中递出另一封信封,递给叶问颜,后者接了,将信纸展开,却见上面确实只有几笔。
依稀是一个十字,拓这个字迹的人十分用心,连末端的波纹都拓了下来。
他的手指摸上去,似乎是想隔着这张信纸,触摸到当时少女的指尖。
随即他大步站起,霍然转身,往门外走去。
“叶哥哥!”
“叶问颜!”
呼喊被他抛在脑后,他径直走了出去。走出屋子的时候龙门的夜风迎面而来,吹痛他的眼角,令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大风、还是因为悲痛而想落泪。
“叶问颜!”
苏瑶歌的声音就在背后,叶问颜登上城墙,顿住脚步,忽然道:“阿瑶,拿酒来。”
女子站定,看着他良久,随即默不作声回身去拿酒。
叶问颜在墙垛旁坐下,仰头看着龙门的夜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他跋山涉水,从逐鹿坪回走到寇岛,那人毫不虚伪的笑意是假的;梦里他步履维艰,兰若寺并肩作战,那人背后的温度是假的;梦里他殚精竭虑,一招着错坠下山崖,那人悉心照料是假的;梦里他灵犀自通,彼此以为真心实意的话语……都是假的。
而他做了这么一场大梦,却有人用他至亲之人的鲜血将他叫醒,而后嘲笑着他从前的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
阿涵、阿涵……
原以为这次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报信任务,以苏涵的能力必然能安全到达,却不知对方布下天罗地网只为砍下他这一只臂膀。
……
“阁下何必如此试探?”
“恶人谷中有真味,仙人难忘西市腔。但李某却觉得西市腔的味道太过浓烈,相比之下,竹叶青更胜一筹。”
……
叶问颜觉得口干舌燥,他接过苏瑶歌默不作声递过来的美酒,拍开酒封,也不管封口旧泥还未抹去便仰头往嘴里倒。
……
“此等神兵利器,其实能通人性,若是让它就此被尘封,我倒还觉得可惜。如此,倒不过完璧归赵,兴许日后,于我还有大用途。”
“哦?什么大用途?”
……
泰阿名剑被他解下,扔到一旁,发出铿然声响。苏瑶歌看着闭眼任酒液泼满脸颊的叶问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
“听说黄泉海阴森奇诡,倒确实不负黄泉之名。”
“呵,便真是阴曹地府,也得有劳李将军陪叶某走这一趟了。”
……
一坛美酒一倾而空,叶问颜将酒坛甩到一边,“砰”得一声,便碎成无数片。
……
“我喜欢的人跟他有仇,这个理由行不行?”
“喜欢已至,爱恋未满……这答案,李将军可还满意?”
……
叶问颜靠着墙垛,闭着眼,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苏瑶歌也坐下来,将大氅披到他身上,想说些什么却依旧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知道,”叶问颜却似看透她的想法,轻轻道,“你是想说,节哀顺变,对不对?”
苏瑶歌艰难地点点头。
然后她听见叶问颜道:“我做不到。”
她抬眼看去,却见叶问颜还是闭着眼,只是他周身的气息都变了,变得好似不像他了……就好像,有人将他从深沼里拉了出来之后,却在瞬息间又将他打入更深的深渊,万劫不复。
“我知道不是他……”他忽然又笑了一下,“但在这个位置上,即便是他不想做的,却仍有利于大局的,他不做,总有人替他去做。我错就错在,太过在意这点不足为提的感情,而忽略了很多我本该去注意的事情。”
他抬起手掌,晦暗的月色下,他依稀能看清破碎凌乱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