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叶问颜又回身,在众属的目光下,渐渐蹲下身子,看着地上那一块隐隐透出血色的雪地。
“凿开。”
众人依言行动,很快便把覆在上头的积雪凿开来。叶问颜一直神色平静地看着那几乎被雪稀释的血色。待到积雪凿开,他微微伸手,摸了摸狼藉的地面。
看他的模样,苏瑶歌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蹲下来,道:“看这个血迹,阿涵当是迎了许多回,是力竭而亡的……”
“是。”叶问颜道,“她身负唐门七秀两门武艺,若是要潜逃不是难事。除非对方穷追不舍,且……有她难以应对的人。”
“谁?”
叶问颜站起身,又去四周看了看,又道:“她……生前力战,应是为了给谁争取时间。不然以她的身法,要逃回凛风堡也不是难事。”
“给阿舟姑娘吗?给李殷祺报信的似乎便是她。”
叶问颜没有回答,他淡淡锁眉,良久才道:“不,不像。阿舟这几年敢独身闯荡江湖,本就不是简单角色。她周围即便没有人护送,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况且阿涵很清楚,对方是冲着她来的,这里离凛风堡的防卫线又很近,阿舟却是逃回飞沙关……昆仑到飞沙关的路途遥远,阿涵本就不是让阿舟去报信求援。”
“她是……”苏瑶歌越听越觉得不对,“她是为了支开阿舟?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叶问颜手指按在一颗树身上,目光停留在其上的一道痕迹上,“那是一个她又爱又恨的人吧。”
苏瑶歌眉头猛地一跳。
“是……沈朔?”
“也许是,”叶问颜道,却已经转身走出去,“走吧,去凛风堡。”
凛风堡依山而建,从山腰处拦腰斩出一大块平地以建据点。然凛风堡虽因地势之利易守难攻,但却同样因此,容易困守一方。
但不论如何,从落日岭到凛风堡着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苏瑶歌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便赶过去么?”
叶问颜连脚步都不停:“自然。”
苏瑶歌只好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有时抬头看一眼前方的人影,只觉得叶问颜冷静过头了。
然而她终究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唯恐叶问颜受了刺激就要往孔雀海去拼命。
到达凛风堡时天色已经暗了,唯有穹顶极光映照着单薄的茕茕人影,平白生出了些孤影人独立的意味来。
朝值班的守卫通过声,对方检查了一番也就放人进去了。李殷祺说苏涵的尸身交由了莫雨暂为保管一段时间,因此叶问颜一进据点就往莫雨在的议事堂走。
莫雨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准确地说他对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两人都有这种特质的原因,莫雨对待叶问颜,倒还算是比较客气一些。
但也只是相较而言,当叶问颜走进议事堂时,尚且年轻的凛风堡主只是淡淡道:“苏涵的尸身我让人用冰棺封了,放在地牢里。”
叶问颜也淡淡回道:“多谢。”
只这一句,他转身就要往地牢走,倒是莫雨把他喊住:“且慢。”
叶问颜回身:“有什么事么。”
莫雨似乎是想了会儿,随即道:“节哀。”
随着这一句,叶问颜忽然觉得很冷,但他只是点点头,又往外走了。
苏瑶歌在外头迎着,见他出来又道:“地牢阴寒,明日再去看吧?”
“现在。”叶问颜言简意赅,就要推开她。
苏瑶歌脚步不变,跟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叶问颜,我知道你很悲痛,我也很悲痛。但不管如何,阿涵已经出了事,你还要这么损自己的身子么!”
叶问颜一顿,随即抬眼看她,眸光在一旁的火把映照下有些幽幽:“地牢很冷。”
苏瑶歌一顿。
“阿涵本就怕冷,我得接她出来。”
苏瑶歌眼圈立刻红了,但她依旧拉住他:“我去接,你伤还没好。”
“不,”叶问颜道,“她一生为我而活。我不能连这件事,都假借他人之手。”
他这么一说,苏瑶歌哪里还能说什么?叶问颜自小便不是个容易改变想法的人,而当遇到他所重视的人,几乎可以用偏执来形容他的行事作风了。
因此她现下只能默默看着叶问颜披了一身黯淡星光走向凛风堡的地牢。那道身影没入黑暗时,苏瑶歌微停住脚步,往议事堂那边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了少年正看着这个方向,只是眼里无悲无喜,像是一尊雕塑。
都是……可怜人。
一瞬间,她脑海里冒出这么一句话。很快她就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后,紧随着叶问颜的脚步而去。
凛风堡的地牢位于山体中,是当初谷中好手特意挖出来的,可保据点屹立于山峰之上的同时,也能做到地牢牢不可破。
往日里,恶人谷里也有被制裁的人,也或者抓来的比较重要的浩气人质,都是关在地牢里。地牢处于地下,阴寒更甚凛风堡,虽没有风雪,但内里长久的黑暗和冰冷,却足够让被关押在此地的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前往地牢深处的阶梯黝黯,地牢里并无人看守,而是布置了层层机关。叶问颜拿着信物,一层层打开朝往最深的那一间的阻碍。丝制步履踏在湿润的阶梯上并无声响,但苏瑶歌就是觉得,他这一步步迈出去,便如同迈向和过往再无关联的彼岸。
到了最深处的那一间牢房,苏瑶歌也随着叶问颜站定脚步。这一间牢房阴冷非常,栅栏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霜。那一副冰棺便被安置在里头,冰棺本身已被冰霜覆盖大半。
叶问颜站在栅栏前好久,方才抬手去开牢房的锁。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叶问颜一直瞧着冰棺里头的动静,但那里面躺着的黑衣少女却一直闭着眼。
以此生她绝对不会做不到的安静的姿态。
年轻男子缓步上前,手指按在冰棺之上,顿时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
“打开它。”他道。
苏瑶歌没再说什么,也上前来,一人一边,将这临时制作的粗糙冰棺给开了,露出少女安静的面庞。
她身上的血迹未去,一切都以发现她的时候为标准而小心安置。除去姿势的改变之外,李殷祺力求手下将她生前的一切都保存下来。
叶问颜这些年见到的血太多了,然而当这么多血都出现在苏涵身上时,他第二次感觉到了恐惧。
少女安静地躺着,手上甚至还握着那把砍卷了刃的刀。苏瑶歌瞧着那把刀,又有些抑制不住地眼眶发热。
那是她送给她的礼物,平常苏涵也只是佩在身上,从不动用的。因她习的是七秀的越女剑术,后跟着叶问颜学到的,都多是剑法招式,平常是用不到刀的。
然而就在她生命垂危之际,连这把刀都被砍成这般模样……她那最后一战,对手到底是谁……
她侧过头去,叶问颜却已经轻轻伸手,摸向了少女已经闭上的双眼。他有些僵硬的手指在苏涵的眼皮上停留了很久,倏尔轻轻道:“阿瑶。”
“在。”
“云景拂醒了么?”
苏瑶歌一顿,随即轻声道:“凤凰蛊乃是五毒秘学,五毒弟子皆奉之若宝……”
“她醒了么?”
“……没有消息。阿影说她伤得太重,一直吊着一口气,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叶问颜微微俯下身,将少女被冰霜粘连的额发拂开,理到耳后:“那子眠呢?”
“叶问颜!”苏瑶歌突然低喝一声,叶问颜的动作顿住,她不等他说话,已继续道,“凤凰蛊乃是以炼制之人的心头血为引所制,寻常五毒弟子一生里只得一枚!哪可能将它随意便给了别人的!”
叶问颜侧眼去看她,轻轻道:“只要有,我就能取来。”
“不可能!”苏瑶歌眼角微红,“凤凰蛊只有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有用,可是你看阿涵呢?一个多月前她就——”
他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苏瑶歌也停了接下去的话,片刻之后方才转了眼道:“世间哪有起死回生之术……阿涵她在九泉之下,定然也不希望你如此颓唐的。”
地牢之中霎时死寂,苏瑶歌看着对方似乎难担重担般微微于冰棺之前躬身,像是一个致歉又像是哀悼的姿势。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蜷起,将冰棺边缘的冰霜都攥掉了一些,随即她听见他道:“选个日子,将阿涵……葬了吧。”
这是苏瑶歌接下来两个月内,从他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还带有生气的句子。
天宝十二年的三月,昆仑依旧大雪封山,居住在长乐坊的居民沉默又戒备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衣扶棺而行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他们有的人认识,有的不认识,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对方是恶人谷的人。
原因无他,乃是他身后默然跟随的几名黑衣人。
然而今日他们并没有来长乐坊中收租子。他们只是经过了长乐坊,而后披着半身风雪,往昆仑的深处而去。
将苏涵葬下后,叶问颜停留在立好的墓碑前,沉默地看着空白的碑面。
苏瑶歌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同样沉默地站在他不远处,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愈来愈大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