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城仰头,举起酒坛,酒液骤然倾覆,浇了他一脸。他闭着眼,任酒液流过他的脸庞。
坛空。
他站起身来,从一旁拔起火龙沥泉。
闪烁着异光的武器入手,入眼是枪头龙舌样式,李君城的眸光深邃,而火龙沥泉之上的异光终于消退。
历来神兵利器,皆能传承主人意志。
异光既现,说明主人动了杀机。
李君城目光瞥过火龙沥泉鲜红若血的枪头,反手背到了身上,然后开口:“霓裳,让陆沉亲自去。”
劲装女子自暗处走出来,低声道:“将军,陆沉是将军身边第一暗卫,打探消息一事让霓裳去便是了,将军此刻伤重,身边不可无人……”
李君城摇了摇头:“叶问颜此人深不可测,你上次已是在他手上吃了暗亏,这次便让陆沉去便是。他既师从明教,隐匿身形自是一绝。”
燕霓裳瞧着李君城这幅严肃的模样,便也知道这个决定她没法阻止,只好道:“属下明白。”
“还有,”李君城想着叶问颜离去之前说的那句话,微微皱起眉头, “让各个哨口的兄弟们行事收敛些。”
浩气盟与恶人谷敌对这么久,手底下的势力自然盘根错节。而并非每一个阵营人士都如同上层人员一般神经绷紧,就比如扬州城的哨口,总有一些人懈怠,给了人可乘之机。
燕霓裳闻言,心下不过一转也便知晓其中深意,答道:“是。”
……
那日之后,叶问颜时不时就会发现李君城阴魂不散的影子。
彼时日薄西山,夜色渐渐漫上来。叶信辰烧了一堆火,正时不时投几根柴火进去。而他投了一根较粗的干柴之后抬眼看向火堆旁盘坐着擦拭剑锋的叶问颜,再转眼看看靠着石壁悠悠然喝酒的李君城。
着实没想到为何这两个人会出现在一起。
火光映照下叶问颜垂着眼眸,睫毛在下眼睑打下一片阴影,遮盖眸中神色。而他擦拭千叶长生的动作依旧不缓不急,绢布抹过剑尖,无声。
叶问颜很爱护他的剑,所以擦拭起来也万分小心,手中的绢布不曾被锋利剑锋划破。
而对面与他相对而坐的李君城手中握着酒坛,时不时喝个两口,身旁放着的火龙沥泉几乎要淹没在夜色之中。
叶信辰终究还是疑问于为何李君城会出现在这里,诚然倭寇扰国,但此刻寇岛算是一个灰色地带,大唐皇帝此刻对于这里的态度微妙,就算李君城担着个空头将军的名头前来,也着实寻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才是。
更何况,李君城乃浩气中人,而他们两人此时此刻,这两个对立势力的头目之一出现在这里,还相看如不见,缘何?
其次他也疑问,按照自家少爷的这个性子,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擦剑,而不是抬手就开干?
当然最终,他还是咽下了到嘴的疑问,默默地往正烤着的海鸥上撒了点粗盐。
随即他叹口气。
叶问颜当然知道他在叹什么。他在寇岛已经停留了近半月之久,而这半月之中他其实都没做什么,只是天天在这里练剑,偶尔端坐在海边巨石上望着一色的海天冥想。
而他自然不会告诉叶信辰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至于此时,为何会眼睁睁看着李君城而丝毫没有动作,纯粹只是因为他身后的势力他还不知道而已。
前几日他对李君城说的那句话,自然也是他自己的一个写照。浩气盟恶人谷角逐这么多年,暗地里的势力哪可能尽数查得到的?李君城这种人一看就是十分审慎之人,怎么可能无故孤身就来寇岛。
李君城是浩气盟大将之一,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就出现在他面前,必然有所依仗,就如同他自己,能够安然地坐在他面前拭剑,不也依靠着恶人谷于此地的势力?
相看如不见,各怀鬼胎而已。
叶问颜乐得如此,敌在明总比敌在暗好得多。虽不知李君城究竟为何要出现在寇岛,但此刻两人都暂时没有撕破脸皮的打算,也就心平气和地围着一堆火,各自做自己的事。
“嚓。”
轻剑入鞘,叶问颜好整以暇将拭过长生剑的绢帕丢进火堆,看着火舌将雪白的绢帕舔舐干净。
而此时,李君城却开了口:“蜀锦。”
他只道出绢帕是蜀锦,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叶问颜却从他低沉的嗓音和不明的眸光中察觉到什么,冷笑道:“世间本就不平等。”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句话,李君城却挑起了眉头。这句话诚然道尽了这个事实,但从叶问颜嘴里讲出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微妙。
但现下他并没有表示疑问,只是笑了一下转了目光。
三人之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沉默,打破这种沉默的,却是叶问颜:“阿辰,去寻两坛西市腔来。”
叶信辰一愣,心道这寇岛上哪来什么西市腔。但叶问颜既然发话,他也知道他是想支开他,于是只能默默起身,避到了一边去。
待叶信辰走远,叶问颜看着簇动的火舌,忽然道:“阁下何必如此试探?”他抬眼看向李君城,眸光深邃如汪海。
李君城却朗声一笑:“恶人谷中有真味,仙人难忘西市腔。但李某却觉得西市腔的味道太过浓烈,相比之下,竹叶青更胜一筹。”
闻言,叶问颜道:“你喝过?”
西市腔产于恶人谷,寻常人别说进入恶人谷,光是要经过莫雨亲自坐镇的凛风堡都困难,怎么可能取得到西市腔。更何况肖药儿经常神出鬼没,谁知道谷中存着的酒液是不是被动了手脚,李君城一介浩气人士,去哪里弄来的酒?
李君城笑答:“我是没去过恶人谷,不过数年前曾有同袍送上一壶,我便留存了。”
叶问颜似乎在笑:“可莫忘记了十恶之一,肖药儿,就不怕酒里泡着毒?”
“自是找人试过,无毒。”看着叶问颜眸中微妙之色,李君城亦耸肩,“世人皆道浩气盟中人胸怀浩气,乐善好施,仁义在心,定然不会做出以人试毒之事。但可惜,那是他们以为的浩气中人,而我,并不是。”
叶问颜这回倒是颇为惊讶地看他一眼,但不过片刻,也便转过眼去,冷笑道:“看来阁下并非表面那般令人敬仰。”
“敬仰?我要那个做什么?”李君城也回头看着他,低笑道,“叶公子不也是如此?身负恶人之名,做尽大恶之事,内里却有着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闻言,叶问颜好似听到笑话一般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一向是冷的,像是昆仑不化的积雪:“世人皆千面,你怎么就知道,我真正的心肠如何。”
他抬眼迎向李君城望着自己的眼风,最终只是笑笑,眸色冷淡。
这一段只有两人知道的对话落定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中。
海岛之上天气变幻莫测,二人见着此刻天色也便各自住口,回身避入石壁缝隙里躲雨。叶问颜侧身靠着石壁,看着毫不心虚也跟着站进来的李君城,挑了挑眉道:“李将军,那是我属下的位置。”
李君城颇为讶异看他一眼:“我受了伤,受不得雨,只好委屈你那属下了。”
“……”
此处石壁狭窄,先前叶信辰寻到此处时就因太过狭小而欲另寻他处,最终是被喜静的叶问颜给拦了下来。叶信辰身材较为矮小,盖因六年前他护着叶问颜逃出火场时被倒下的一根楹梁给砸到了脑子,也不知是砸到了哪里,人倒是没砸死没砸傻,偏偏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长过个子。是以叶信辰今年也已二十有一,看起来却仍旧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一般。
这般的身材,和叶问颜一同坐在这石壁之下他觉得尚可,但此刻却进来了李君城这么一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叶问颜顿时觉得这地方又窄又闷。
他眸中有异光一闪,随即不客气道:“若我没记错,李将军先前不是择了个更宽阔的地儿?缘何要同叶某在此挤搡。”
闻言,李君城只笑道:“那地儿太远了,够不着。”
叶问颜:“……”
石壁狭窄,而外头火堆被大雨浇灭。天地之间唯余海上空冥闪电雷作,以及瓢泼而下的倾盆大雨。
叶问颜思考着被支出去的叶信辰估计要浇成落汤鸡,又由这场大雨联想到很多其他的事情上去,一时不察李君城离他太近,近得他换做以前早就抽剑发作。
李君城靠得太近,天地间空气被荡涤一清。雨滴砸到沙地上发出噗噗噗的沉闷声响,溅起湿土味。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咸湿的海风和海上特有的鱼腥味。
而这般风雨之间,他忽然嗅见一味气息。那气息乍一闻便让人心头一沉,让人想起阴沉石洞,又让人想起腐朽古木。他初初以为是周围环境所致,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这味气息有温度,非是周围的石壁与枯木带出的气味。
而且,仔细去嗅,这气息还带了血腥味。
李君城心头莫名一跳。
那是叶问颜身上的味道。
想通这气息来源,李君城暗夜之中幽然的眼眸又深邃几分。大唐男子喜好妆扮,亦有不少男子使用女子口脂面药,故而行走在都市街道时,也常常闻到男子身上的熏香,这一点,亦是他不喜长安的原因之一。但话又说回来了,时下所盛行的熏香中,未曾有求异者以朽木冷石作料的,但叶问颜身上的味道已带了体温,说明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亦或者是天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