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倒是认真,不发一言。只是他腿受了伤,也不好转过身子给他打结,只好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来做这件事。
李君城觉得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枯木冷石的味道,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叶问颜身上的味道,他觉得心头一动,却只是垂了眼道:“先前我去查探过这附近地形了,我们似乎并不是在紫源崖底。”
“哦?”叶问颜打好结,又将药物收起,在李君城取来的水里洗了洗手,这才道,“看这么一条河在这,看样子我二人是掉下来然后被冲到这里的?”
李君城点头。
叶问颜高深莫测道:“枫华谷的这些林子里,据闻可是暗藏玄机得很,似乎也和洛道的黄泉海有些联系。”
“叶公子的意思是,黄泉海便是由这条河流汇集而成的?”
叶问颜笑:“也或者并不止这一条。既然我二人如今被困在此地,与其等着我们的人来救,还不如顺着这河流就往下走,也免得到时候刀剑不长眼,反而坏了计划。”
李君城看他神色,也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存了借这次坠崖之事清洗自己手下势力的心思,当下也只是点点头,道:“听说黄泉海阴森奇诡,倒确实不负黄泉之名。”
叶问颜笑,笑意未达唇角:“呵,便真是阴曹地府,也得有劳李将军陪叶某走这一趟了。”
李君城面色不变,眯着眼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叶问颜看了看自己的劲装,似乎是烤得差不多了,正想挪动步子去取,李君城比他动作更快,去火堆的那头取了来,递到了他手上。
“多谢。”他道。
李君城只笑笑,随即俯身拾起他的泰阿剑,走向了一旁的树林。
叶问颜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却没有开口问他要去做什么,将劲装套回自己身上时,一个物件却突然从怀中掉了出来。
是玉佩。
他突然一顿,拾起那玉佩,细细打量了下,又摸了摸怀中其余物件,微微皱起眉。
李君城先前,是因为注意到了这玉佩?
玉佩质地上佳,手感温润,用的是上好的白玉,玉佩中央是一个颜字,是他的字。
是了,叶问颜本不叫叶问颜,只是八年前那场大变,他如何敢用原先的名字?
当年的事,他自入藏剑山庄时便多加暗中查访,不论是随着师傅们出外历练,亦或者是旬假前往扬州采买,更或者是暗中和苏瑶歌的情报交换,他多多少少都查到了当年真相。
真相。
呵。
也或者当年促成苏氏一家上下被灭门的那人,根本不惧那逃脱的太守之子的报复;也或者那人早已下令百般追查,要将他斩尽杀绝。
不仅仅是李君城,在他之前,也有不少人问过他为何要入恶人谷。
当时他回答的是什么呢,不过都是些敷衍之词罢了。
这么多年,他在奔波什么?
他自然是为了报仇!
时至今日,记忆里的火光已过了八年。然而每一次午夜梦回,他总能听到苏府上下的妇孺哭声,他总能梦见当日迎面而来的血光。
当一件事被当成了人生中最为重要之事时,那么其他的事,其他的人,他都会变得不在乎。
甚至于,他自己。
一生只为一个目的而活。
如今,只待恶人谷攻下瞿塘峡不空关,他便可以就此启动他的计划。
一个自他入恶人谷当日,便已衍生在他心中的计划。
他垂眼,将玉佩收回怀里。
李君城回来时,正见着他把玉佩收回怀中。他看了看叶问颜脸上神色,却觉得对方的脸色似乎有一些白,想了想,状若漫不经心道:“你那玉佩,倒着实是块好玉。”
叶问颜淡淡应了声,侧首去看李君城想问些什么,却见对方递过来一根杖。
是个简便的拐杖,应是取了长了没多大的树身,拦腰截断后再将树皮给削去,这才露出这么白质的内里来。拐杖上头有个开叉,开叉的部分用了布条给绑了,连端口处也给磨平,竟是将一个伤腿之人的难处都考虑得差不多了。
他抬眼去看李君城,却见对方耸耸肩,道:“既然说要去黄泉海,总不能让李某扎个藤床,一路拖着叶公子去吧?”
叶问颜并没有说什么,还是只是那句简单的“多谢”。
其实他知道以李君城现下的情况,要做这么一只拐杖也不算什么容易的事。他惯使右手,左手多多少少都使用不便。这一篇树林郁郁葱葱,要找一颗这么适合当拐杖的树也着实不容易。更何况他右手有伤。
他看了眼对方的左手,果不其然见着发红的虎口和手指上的伤痕。
叶问颜叹了口气:“其实不必的。”
李君城笑答:“这可不行,若是叶公子没根拐杖支撑着,李某估计还有更多麻烦。”
叶问颜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也罢。”不过随即,他又垂眸,放柔了声音道,“不过,还是多谢了。”
李君城霍然心中一震。
只觉得心情好似瞧见敌方城堡挂上白旗般激荡,血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直冲大脑。
他微微抬起手指。
叶问颜不明所以,侧首笑问道:“怎么?李将军可还需要叶某上药来着?”
轰得一声,李君城脑袋刹那空白。
这种感觉陌生地很,他只感受过一次,便是在十几天前的兰若寺前。那时他发觉自己对叶问颜的态度明显比其他人不同,兰若寺前的心思,他似乎是悟了,然而在回屋后,他却又看不懂了。后来下山后,李君城细细想了许久,将这种感觉归为了对叶问颜的好奇和征服欲。
然而此刻,他突然对着自己这么一笑,眸子里倒映的是自己的脸容。那脸容三分惊讶,三分伪装,三分茫然,还有一分,却是思绪百转千回后的了悟。
脑际仿若被天雷劈过,剩余的却是一片清明。
原来自己并不只是对他好奇,并不只是想要征服他这样的对手。不,征服欲是有的,但不仅仅只有征服欲——
他要的,是他提枪纵马时他的侧首,是他卸甲解剑时他的询问,是他深入敌营时他的关切,是他无处不在的注视,时时刻刻的惦记……。
他要的从来不是他的知己之意,而是红尘浊世,相守相望。
他要的,是他的……爱情。
“我……”难得地,他居然出口停顿了好一会儿都没接下去说话。
叶问颜的眸光中又带上了探究和戒备,他微微眯了眼,眉峰也渐渐挑了起来:“李将军可是染了什么病症?”
这一句似点醒李君城,他为人机警,顺着叶问颜的话头也就随便扯了个借口道:“方才我瞧着叶公子面容,突然想起一件事。因是这件事太过久远,久得李某想起来时都不禁有些不相信,这才愣了下。”
“哦?倒是不知是什么事了,能让李将军如此失神。”叶问颜取了药,探过身子来,拉了他的手给他上药,一边又道:“莫不是李将军先前也坠过崖,还因祸得福得了什么高人指点?”
李君城奇道:“叶公子如何得知?”
叶问颜差点没被自己给呛到,垂眼盯着李君城的手好一会儿,这才答道:“话本子上不都这么写的?”
将这个话题揭过,叶问颜低头专心包扎。他包扎的速度挺快,上了药再将布条绑上,统共也不过半柱香功夫。
将他的另一只手也上了药,李君城顿时双手都不能随便动。
叶问颜瞧着盘坐在地的李君城一手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也被包扎,倒是真的行动不便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叶问颜嘴角一勾,扶着拐杖站起身来,又去一边拾起了千叶长生,别在腰间。然后,他也去了树林里。
叶问颜腿上有伤,本不能随意行走,李君城见状,也起身跟着他走进树林。
不想叶问颜突然回头道:“劳烦李将军,将泰阿剑取来。”
李君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取了泰阿剑递给他。叶问颜站定在树林中一块比较空的地面上,眯着眼看着面前一丈远的一颗树好一会儿,突然拔剑。
剑光骤起,李君城只觉眼前似千道剑气如飞矢般掠过,剑气之纵横甚至发出了呼啸。
叶问颜收剑。
他面前的那棵树却突然一震,随即树上的枝叶居然同时纷纷落了下来。
“叶公子这是……”
叶问颜看他一眼,暗自压下以为强制运气而翻涌的气血,只道:“河边湿气重,于养伤无益。我瞧这树的枝杈都长得平直,砍下倒可以盖一间小屋,暂时算作容身之所罢了。”
虽是说要前往黄泉海,但此时这么一副身子骨,定然是不适宜去冒险的。先前李君城也说了,这一处并非是他二人坠崖之处,只怕这河流蜿蜒,不知将二人冲到了哪里。如今比起寻找部下,还是先安顿下来是最应该做的。
李君城听他所言,倒是目露赞同之色道:“叶公子所言甚是,李某也觉得此时当先安顿下来,再议那黄泉海之事。”
二人自然而然默认了此时的盟友关系,暂且将原先的身份都摒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