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姨点头。明楼叹了口气。
“我过些日子就要出国了,你若不愿养,就把阿诚交给我吧,我带他走。”
“不,”桂姨连忙噗通一声给明楼跪下了,也不顾得他们还在茶楼,“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大少爷,求求你,就把阿诚留在我身边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明楼思索了良久。
“也好,”他说,“但是若你待他有半分不好,我立刻就把阿诚接走。”
明楼走的时候,给了桂姨一笔钱,让她送阿诚去读书。
“阿诚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你一定让他好好学习。”他嘱咐桂姨。
“你不准让他再成为谁的仆人。”他这么说。
有了这笔钱,桂姨自己开了个小烟酒铺子,还在铺子里装了个电话。
之后,每过一段时间,明楼都会通过堂哥明堂给桂姨寄钱。即使在国外,他也会隔一阵子给桂姨打个电话,问问阿诚的现状。可是明楼说,他不想让阿诚知道,所以从来只在阿诚不在的时间打电话到铺子里来。
从桂姨的口里,明楼知道阿诚消沉,然后振作。
知道阿诚去了新的学堂,然后有了新的朋友。
知道阿诚成绩一直很好,被老师们交口称赞。
知道阿诚拿到奖学金,然后出了国。
之后,明楼就没有再打电话来了。
“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了。”那个时候他对桂姨说,“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还有,我前几天刚让人给你汇出最后一笔钱。”他说,“其中一些,你拿去养老吧。还有一些,交给阿诚。就说是你自己的储蓄,他想要做什么,便让他去做吧。不要对他说起我的事情,我做这些,不过心甘情愿。我不想让他觉得他对我有任何亏欠。”
我那个时候留下你,是想好好待你的,想要抚平你心里的疮疤。桂姨在信里说。
但是我伤得你太深了对不对,那些伤疤根本就好不了了,她说。
阿诚看着衣服袖管里露出的小臂,一道浅浅的烫伤还在那里。他立刻移开了目光。
“你若要恨,便恨我吧,然后让这些仇恨跟着我一起入土吧。然后你去娶妻生子,活得快乐一些。”桂姨最后说道。
阿诚捧着脑袋,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院长走过来,他也浑然不觉。
“阿诚先生,我知道你工作忙,你先走吧。”院长说,“等过两天葬礼的事情安排好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阿诚从医院出来,手里攥着信,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想起来,那个时候养母突然不再打他,他却只是觉得她喜怒无常。
他想起她不知道从何处得来了钱,不仅不用再去明家帮佣,自己开起了烟酒铺子,还送他去读寄宿学堂。他以为她是恨不得见不着他。而他也一样,只想着从那个家里逃离。
他想起他放假回家,她还半夜给他做过夜宵,端到他屋里,虽然他一口也没有吃。
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封闭了心扉,看她全是虚情假意。
其实,也许他只是怕一旦再次打开心扉,又会再次被她伤害。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故事里会有明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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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厅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你跑去哪里了?”书记员说,“明先生找你呢。”
“上午有事请假了,”阿诚问,“他又有什么事?”
“不知道,”书记员猜测,“该不是又要喝你泡的咖啡吧。”
“让他喝自己吧。”阿诚说,气不打一处来。
他还在为明楼隐瞒的事光火。
那日在明公馆,谈起此事,明楼完全一片云淡风轻,仿佛阿诚这么多年的人生里他从未涉足。
仿佛当日明公馆前一别,便是各行各路,各有方向。
如今再次见面,却也不过只是机缘巧合,陌路相逢。
为什么明楼不告诉他?他原本可以让他知道的。
可是走回办公桌前,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让他立刻忘掉了明楼的事。
在办公桌的角落放了一包烟。那是他常抽的牌子,打开了包装,有一支烟抽了半截出来。
夜莺刚刚来过了。大概是打电话没有找到他,所以她亲自来了。
那个暗号,意味着一号交通站的交通员已经被捕,现在他必须立刻遵照夜莺指示,前去所有和一号交通站有关联的据点,通知他们立刻疏散。
阿诚立刻转身走出办公厅,往停车的位置走去,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扫见不远处停了两辆车子。
虽然停得隐蔽,车牌也遮挡着,但是阿诚76号去得很勤,他想那看起来像是76号的车。
阿诚没有直接去车子那里,而是在卖烟的小贩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刚刚是不是经常来的那个小姐来买烟了?”他问,买了一包烟。
“没错,还是那个小姐。”小贩暧昧笑笑,“她又来我这里给你买烟呢,对你真好。”
上次阿诚和夜莺接头的时候,刚好给这个小贩瞧见。阿诚也不避讳,拉过夜莺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个小贩立刻就心领神会,把夜莺当作是他的相好之一了。虽然回去之后,作为他的上级,夜莺要他就生活作风问题写了一万字的检讨书交给她,把他的手都写酸了。
阿诚点点头,把烟揣进兜里,可还是直觉有什么不对。
那两辆汽车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动静。
“那个小姐,她进去办公厅之后出来了吗?”他想起来问。
“那倒没有,奇了怪了。”小贩挠挠头,“我眼睛尖,她要是出来了,我一定能看见。”
“我知道了。”阿诚说,给了他一张大票,然后返身走回办公厅。
阿诚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夜莺进了办公厅,却一直没有出来。她原本应该留下暗号然后立刻折回76号才对的。
阿诚从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暗格里拿出手枪,别在腰后,然后往办公厅的回廊里面走。
办公厅里的人来来往往,似乎和往日并未有太多不同。他一面走,一面观察。最后他来到一间男洗手间门口,发现门口竖着“修理中,请勿使用”的门牌。正当他打算走开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什么异动。那像是夜莺的声音。
当阿诚推开洗手间的门看见汪曼春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一脚踏进了陷阱。
“你好啊,阿诚先生。”汪曼春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里闪着迷人光彩,仿佛是一只盯着猎物的豺狼。
阿诚瞬间拔枪,可是汪曼春和她身边的那个76号特工的两把枪立刻对准了他。
汪曼春的身后还有一个特工,用枪指着夜莺的头。
“你不会相信你一把枪,可以同时保护她,以及解决我们三个人吧。”汪曼春说,然后口气变得狠辣,“放下枪,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阿诚迅速观察了一下形势。汪曼春说得没错,就算他枪法再快再准,也没有把握能够救下夜莺。
他松开了手,枪掉到地上,被汪曼春身边那个特工一脚踢开了。
“这就对了,”汪曼春抿嘴一笑,示意身后的夜莺,“我本来以为,我只是捞到了一只小虾米,怎么会想到,居然能够用她钓到阿诚先生你这条大鱼。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还以为阿诚先生顶多是军统的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共党。”
“只能说汪处长的手段真是不一般啊。”阿诚说。
“怎么说呢,意外收获。”汪曼春说。
汪曼春原来是为了排查全城,找到那个刺杀她叔父的军统的漏网之鱼。在胡乱搜捕之中,她的属下不小心打死了一个可疑分子。但是等到翻查死者身上的文件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一个共党的交通员。
本来,可以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多的情报,可是人死都死了,也没有办法复活。
但是意外的,她发现这个人身上有一张收据,那是一张76号附近的咖啡馆的收据。
这说明这个交通员曾经在76号附近吃饭,也或者,和人接头。
她立刻想到,76号里面或许潜伏了共党的内奸。
汪曼春当下决定自编自演一场“空城计”。
她故意放出话去,说自己得到线报,要出去抓捕一个共党的交通员,并故意在中庭训话,好让这些话传出去。汪曼春说的特征和行动路径和那个死掉的交通员分毫不差,因此她相信那个内奸必定上钩。同时,汪曼春派人监听了上午所有电话,有几个电话从76号打出去,但是大多没有什么可疑。可是汪曼春还没有放弃。做76号情报处处长这么久,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中间有猫腻。她决定下点猛药。
于是到了中午,她派人穿上那个死去的交通员的衣服,扮成被捕的交通员,又给他戴上黑色头套,让人分不出真容,然后由76号的特务大摇大摆地从门口押送进来,直接进了刑讯室。
汪曼春再次核对了监听电话。果然,电报室的事务员朱徽茵又给同一个号码打了电话。
原来是你!汪曼春想。
这个朱徽茵平时看起来毫不起眼,汪曼春甚至没有怎么怀疑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