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但知‘挫其锐’、‘解其纷’,不想倒被人‘和其光’、‘同其尘’,招招败落。如今呢……”红烟四起,将两人同时围困,气路凝绝,竟是将两人的一切针锋相对尽皆包覆。
鷇音子想避实就虚、借力打力,故一路都是在物我同一、抱残守缺,这下对方索性给你来个破罐破摔,分明是要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拼着自戕功体,也绝不让你全身而退。
眼见宫无后摇摇晃晃站起,朱虹森然,剑绶飘举,刚才那一下极致的痛反倒让眸光清明,他抛却了所有的繁琐招式,只当心一划:“丹虹斩——”
“痴儿!”鷇音子一夜平静无澜的神色终于起了波动,凛然一喝,倒转阴阳,以无极之气引渡了那股至纯也至凶的杀机。
“知进而不知退!”鷇音子迅速捏了个决,陡然点在他眉心,“终遭亢极之悔、自断生路——你、去吧!”
一股磅礴沛然之力化作一簇盛光涌入脑中。
宫无后走在来时的路上。四野茫茫,君心何寄?
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开始怀疑自己一路的武道修行。
“知进而不知退……”身在烟都的人要怎么“知退”?往哪里“退”?
他记得幼年时就被关进无情楼,去背那些剑诀、练那些心法,背不出或是悟不透就要一直关下去,天不应地不灵。
大了点就会有各式各样逼命的测验。最初他面对的是无数的奇巧机关,专用来验证武功招式的精纯熟练,因为一旦剑招走形,差之毫厘,就会被机关打断肋骨或是生生扭断四肢。
后来木剑换成了铁剑,机关也换成了不知用什么方法炼成的行尸,没有痛觉,没有意识,只是闻到活人的气息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开始是一只两只躲在暗处,后来他砍瓜切菜,再没算过数目。
再后来就是更加痛苦的悟剑,晦涩难懂的心法要诀其实并没有定论,不同的拆字断句可能得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试。禀赋如他,也常常被气贯五内、分筋逆脉折磨得生不如死,几次更是走火入魔,闭上眼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开。如此一层一层地练上去。
也就从那时起他不再抗拒曾让他恐怖的红色,因为身上染透了别人的血,是自己还依然存在的唯一凭据。
所以,不能后退,退了,就败了,就是把命拱手让人了。他只能往前,前方虽没有他想见的人,但至少有光明、有生机。
山野荒林似乎也知道了他此刻的狼狈,幸灾乐祸地鼓动起呜咽的哀风,齐人高的野草也陪着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条分岔路,在阒寂的午夜如一条两头的银蛇,蛰伏在他脚下。
也不知道那个妖道给他下了什么蛊。自负如他,从不会置疑自己的方向,而此时此地,双腿却灌了铅一般再也迈不动。
进者,庙堂之高;退者,江湖之远。——蓦地脑中响起这么一段话,是神佛的偈语,还是妖魔的诱惑,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歧路幽昧,心也跟着惶惶无定,人都颤抖起来。
举步迟疑之际,突然无数黑影从黎明前的黑暗里杀出,剑锋森列,杀气如织。
“你们是……!!”他转瞬就想明白了些什么,而第一波杀手已涌至身前。
“噌——”一声轻吟,朱虹飞旋着出鞘,像是自己有意识一般,绕着宫无后旋舞一周,于是腥血腾起,纷纷雨落。宫无后第一次觉得这腥膻的液体恶心至极。
佩剑回手,第二波暗器带着尖啸的破空之音直击宫无后周身。朱袖翻飞,运气于内,奋而抵挡……
杀招源源不断,意识却愈发昏沉,握着朱虹的手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液,磨得掌心生疼,触感也渐渐不准。
又一个抬剑格挡,竟握不住了,手里一空,便恍惚听到利刃没入肩头的闷响,居然也不觉得痛。
堕入黑暗之前,最后的想法竟然会是:
师兄啊,你的小黄巾务必借吾一用……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起来下一章也是在打架,下下章还是在打架……吐血三升,倒地不起
第7章 第 7 章
西宫吊影回到烟雪九重,心却不得寂定。
进了书房,点了灯,闯入眼帘的是犹如地震过后,桌上、柜子上书卷狼藉之景。浑身难受。强迫症既起,便一面抱怨着“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命,到哪儿都有人帮你收拾”,一面重簿甲乙,依例归档。
夜极静,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响,烛火被那些书页翻起的风搅得左摇右晃,落在墙上的影子也仿佛有了灵性一般舞动起来。
西宫吊影理得很快,书房渐渐恢复了章法。待归置到新近的那些文书时,不由得停了。疏狂的几个字,虎踞龙盘又似信手拈来一样地落在字里行间,竟是朱批——就算那人爱极了红色,却不想已经被纵容到这个程度。看丹宫杀人容易,看丹宫写字则绝对是千载难逢,他拿起几张来细细地看了去。
那人幼年开蒙,师尊当然只讲习一些小孩子根本不懂的大学之道,至于习字、句读这些小学末技,倒大半是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地有样学样。只是到如今,除了骨架格局大致可辨自己的某些习惯之外,每一道转折、每一触笔锋,却跟自己枯瘦如柴的字迹渺不相涉了。恰如那倏忽即逝而又微不足道的锦瑟华年,终究已是面目全非,只字片语亦不曾留下。
滟滟的朱砂字,殷殷似血,瞧着竟有种不祥的意味。
心突然重重地揪住了,纸张便从手上落下去。
他奔到外面去看,什么都没有。无意识地拿着绢帕轻拭手掌,环顾四面沉沉、天阶夜色凉如水。
余光突然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半隐在大门外。“什么人?”
竟是朱寒。
“西宫大人,公子……公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朱寒躬着身子,支支吾吾。
西宫吊影心下一惊,不觉月已落、七星已没,细算了下,果然加上来回脚程,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无后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时间。但他神色如常,心事丝毫不露:“你家公子今夜要去的那个地方山重路远,路上肯定比往常多花些时间,此刻多半已经在赶回。”
他音色清越好听,修眉星目,深邃一如他身后的这方夜色。朱寒听他笃定的语气,安全感上升,点头称是。
“啊,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低眉顺眼地说道,“朱寒还有句僭越的话……公子到现在还是时不时要冲撞大宗师,朱寒瞧着实在是担心,还请西宫大人多劝劝……”
西宫吊影一向不怎么把这个平平庸庸的侍童放在眼里,如今看来,此子对待主上倒是忠心不二。只不过,自己大概早被无后看作师尊的附庸,哪里还有立场去劝。微叹气,却也只能敷衍地点了个头。
朱寒得了安心,道完谢便步履轻快地回去软红十丈继续等。
西宫吊影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幽幽地往上蹿。仍旧是回了书房,凝气于指,当空写下“鹤亭凌空掩金乌,挽亭凭月照寒芦”,最后一撇落定,口念一声“敕!”,指尖一划,两行字便化作青烟渗如茫茫夜色中。
握紧的拳头又松开,如此反复几下,两个曾被严令五年内不得出现在烟雪九重的人一闪而现。“鹤亭、挽亭,见过西宫。”
几张纸不偏不倚落到二人当中,“这些就是你们传回来的消息?”
左首之人拾起来打眼一看,回道:“正是属下察访所得……”翻了两页却陡然音调一变,“但是……”
“但是,其中被人毁掉了一页?”西宫吊影坐在灯影里,原本清峭的侧脸此刻更显幽深,声音不大,却是极冷,“想必毁掉的,就是有关鷇音子本人的部分?”
无论是接下来的风云际会还是烟都将要面临的局面,都说得忧心忡忡、连篇累牍,偏偏关于始作俑者的描述却是语焉不详,如此详略不均、岂非刻意?而被自己当面质询的时候,也轻易避过了武学修为,大谈什么九鼎丹华,让众人先入为主地存了个“对方不过是个炼丹道士”的错觉,更是巧妙地用一句“此人立场中立”推了宗师一把、让他下定决心。
——好一个借刀杀人!吾一向敬你是前辈,亦知晓千宫的王佐之才于烟都一举定世的价值,而对宗师之命更是无不尽心。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紧咬不放,逼人太甚!既然你一意赶尽杀绝,就不要怪本宫下手无情。
“……当日鷇音子是在一起纷争中突然出现,仅仅一掌,就逼停了众多高手,实力深不可测。这件事关系重大,属下曾如实上报当日情形,为什么现在少了这个部分?可是有什么不妥?”久久听不到上位者说话,鹤亭凌空不禁抬了头去看:西宫面色不改,但深眸中跳跃着数九寒冰般的星星冷冽,分明已是怒极。当下震骇,深深低了头。
像是过了极久又像仅仅是几个眨眼的工夫,西宫吊影的声音森森传来:“你二人即刻返回竹雨潇|湘,通知雨亭、商亭今夜待命,等我号令。”
二人应声即去。
明明是暮春,天朗气清,但西宫吊影一路疾走,只觉那风割面如刀,浑身却又像燃着火,一颗心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山几重、路几重,怎么就是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