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都境内所有宫位之君夜里齐聚冷窗功名,为的是烽火天榜一事。
哪个时代都不乏鷇音子这类的神棍出来说一通警世通言,以供人穿凿附会或是出师借名,譬如曹魏之世的朱建平、李唐时期的李淳风,可怕的是,都非常准。而如今这位自号“丹华抱一”的道士横空出世,扬言要揭开左右未来天下走向的十二大势力,是为“烽火天榜”。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因为上榜而感到荣幸,反正被闇亭一脉首领痕千古考证“多半荣登在册”的烟都不会欢迎。因为一旦名列榜单,也就意味着从暗转明,从此就走上一条更为凶险之路。多少双眼会盯着你,要想像过去那样带着纯良无害的面貌出去攀谈结交,都不免让人揣度居心;而找上门来的人也必是有所图谋,少不了预先一番经营算计,而烟都却再占不到先机;更何况,北境那片烂摊子尚未收拾妥当,后院失火却必须开门迎客,大大的不利。
古陵逝烟讲究的是卧薪尝胆之后的一击必中,然而现实却不想让他准备万全了再行出动。不论这个道士什么来头,万众瞩目、翘首以盼已成定局;而所谓“十二大势力”,他又细细盘算了一遍局势,也同意了痕千古的判断。
西宫吊影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他低头又看了遍闇亭一脉的情报:开榜之事与烟都预估排名已条分缕析,甚至神通广大的手下人连那道士所居的罗浮山地理方位也已摸清。斟酌之下复又问道:“关于鷇音子其人,千宫还探听到些什么?”
“此人骤然临世,师承不详,但已知此人犹擅炼丹,于罗浮山上置九鼎、炼九丹,其谓‘丹华抱一’之号,正来自第一丹‘丹华’之名。”
痕千古稍作思忖,又补充道,“此人立场中立。”
听到这句,古陵逝烟终于有了计较,便唤:“宫无后。”
宫无后立在阶前许久,织金幻彩的华服之上,金线编成的流苏在晚风里轻拂,峨冠博带,朱虹在手,分明已是临兵斗者之态,阵列在前之势。甫一闻言,霎时如骄傲的孔雀般抖开名为“杀意”的炫丽翎羽,朱履仙飞,步步华莲。
古陵逝烟看着他渐远,不知怎么脑中闪过一念,猛然起身追上:“无后!”
宫无后止步略侧过头,眼角看到身后不远处一派讳莫如深的大宗师,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心绪透到脸上的表情。
只听那人道:“既为‘天榜’,或许真的尽从天意,若天意果真如此,你不必强求。”
宫无后微觉莫名,暗道了句“啰嗦”,便化光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无比耐心地看了这么久的宫斗片!下一章终于开始打架!丹宫首战鷇音子!瓜子饼干矿泉水望远镜有需要的嘛?
另外,本台记者深入烟都,终于抓住师尊追问“为毛要给我们可敬可爱的西宫师兄起这么悲凉的名字”,得到的解释是:“既然是我钦定的烟都未来掌权者,就应知道,霸主之路,从来都是孤独的,常怀警惕之心,不要随便相信别人。”
第6章 第 6 章
素月分辉,银汉光离。一把碎星抛洒在深沉夜幕之上,恍若仙人没下完的棋局。幽邈微茫的云雾,缭绕着峰峦如簪,远远望去,罗浮山直如悬浮在沧海桑田里一般。丹台之上,九鼎耸峙,玉气连空。其间是一白发道者,素冠引虬龙,玄衣落梅风。守一坐忘,则死生、有无、妍媸、贤愚……早已是再提不起兴趣的走马千年,故而不必再听、不必再看,吐纳间已冥感众妙之门。
微阖的眼帘慢启,遥见中天勾陈六星次第染上一重妖异的赤芒,平和的夜空顿时躁动起来。
夜风袭人,夹杂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暖香如薰,吹起道者肩头的拂尘依依落落。继而寒烟涌起,荼蘼满山,恰如凶星临世一般,天幕被如刀的剑气割开,红衣漫涌,长佩陆离,檀袖如翼,华冠岌岌。风华流美的凤目中唯有杀意沉沉,眼角下的那颗朱砂泪痣偏又似相思入骨。妖丽的剑者,就这样破云弄影而下。
宫无后飒然落地,横剑于前,瞬间神凝,已臻杀境。
平生猎物,张皇失措者有之,徒劳戒备者有之,绝望一搏者有之,而像眼前这个炼丹术士岿然不动者,似是未曾见过。只是这不形于色的容止疏朗、和梅骨卓然的清华流转,莫名地让他恼恨。反正从来没有跟剑下亡魂攀谈的兴趣,他一如往常般的自负,扬声道:“鷇音子之命,吾收了!”
朱虹腾旋,一连串剑花挽起,宫无后跃身向前,人未至,削金断玉的劲气已纷纷然向鷇音子周身大穴窜去。剑气刚劲,一路燃去,擦出红光。砰然一声巨响,道人原本落座之处已化作齑粉飞沙,扬起烟尘一片。
但是人——
宫无后猛然回身一扫,堪堪逼过身后打来的一蓬罡气,那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澹然,但对冲之后,余波仍是让人悚然一震,气血翻腾。
虽是在守势中,宫无后依然顺势变招,剑尖疾速回转,光点簇簇,内力一催,织就锋刃之网,随即旋身疾刺,那些嗜血的千丝万缕像被无形牵引,追着红风抟飞,向敌掠去。
鷇音子一松麈尾,轻抹慢拢,行云流水的云手母式荡开重重气旋,两仪流形间,至虚至空,而万象并作,吞灭光影。
宫无后奋然一击,突觉如泥石入海,千招万式皆葬入山岗清风、大江明月,力道顿时没了支撑,身形已散,内力却收不回来,在体内遽然一冲,瞬间全身脉络都凝固了,一股腥甜涌上。然而电光石火之间,惊觉对方左手逆缠,已按住自己右腕,便知他下一招就是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将方才收拢的剑气顺承推回!
一剑落空,还反被制住,却来不及懊悔。瞥见对方左膝微屈,也是攻防一体,封锁了下路,只好祭出“唯快不破”的套路,施展鬼魅身法,硬是足下一点,勉力提气,纵起侧翻,回雪流风般的红影贴着鷇音子抢身而过,飘然若起舞的蝶。
鷇音子一甩拂尘,微侧过那张平淡素净的脸,冷眉相对。
宫无后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这么讨厌这个人——这冷淡得视人如无物、好像你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握、然后弄一套虚虚实实把戏的作风,简直就是古陵逝烟的翻版,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古陵逝烟尚且会真刀真枪地同你见招拆招,这个人全然凭借一身纯阳罡气同你打太极。
心下了然这人的路数不是正常武林同道,须以虚就虚。
可惜他宫无后修行至此,最不擅长的便是以气御剑。
其实血泪之眼赋予他的禀赋乃在于对那些复杂招式庖丁解牛一般的游刃有余。临阵之初,从对方第一个起势开始,便知其走向和破绽;一招始出,就已算好三十招后的可能与变化;动剑甚微,而敌招已土崩瓦解,于是华丽收鞘、志得意满。
但是这个道士,根本不出招……
如今看来,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心电急转,却听那人首度开口:“竟是女娲‘百年血泪’?……女娲地出,地为坤。坤者,至柔,而阴盛之际,你应知‘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非上上签呐……”一睨之下,仿佛自己前世今生都已被看透。
宫无后握紧了朱虹,怒火中烧:“恭喜你提到了吾毕生最恨的两件事之一,真可以啊!若你是想借那些八卦卜辞告诫吾已穷途末路,奉劝你还是先想想如何接下面这一招吧!”
话音未落,只见人影一步一灭,化为红烟缭乱,鬼影幢幢,满含肃杀萧瑟,将鷇音子锁定其间。虚实难辨、真伪莫测,骤然间,虹光四起,密雨狂剑一瞬间杀向对手。剑光方起,又见丹霞聚散,大开大合,直如酒仙泼墨,点染穹窿,怒腾的云气自九重碧落灌顶而下——竟是双招齐发:“剑履红烟渡绯踪!”
鷇音子摇头一声轻叹,随即接尘、转身、挽花、反手一撩,一招清清浅浅的“风扫梅花” 荡起太易元气,激浊扬清,四时八荒,浩浩乎如有六龙御天。
罗浮山上裂石穿云,山塌地陷,漫卷的尘沙,把仙风道骨和妖韶魅魄全混杂到一处,让二人仿佛置身鸿蒙初始之间,梅花凝冷、荼蘼含烟,一时争胜。
眨眼间已拼过十数招,宫无后只觉对方处处是破绽,却又处处都落了空,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跟自己的影子玩游戏。一阵急躁,招式走形,空门乍现,那一头罡风已至。
裂胆摧心的一击,人扑倒一旁,痛的不知道是胸口的伤,还是为这满盘皆输。
“你为天榜而来,却并不知天榜之旨”,鷇音子收式走近,居高临下,强硬逼人,“‘烽火天榜’承袭天意,天意者,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即便你毁掉我身负的这张卷轴,又有何意义?天时一到,依然会昭彰于人世。”
云收尘落,夜空复又清辉万里。
“你们吵吵嚷嚷的天榜……与吾何干……不过是,妖道你,耽误吾回去的时间了!”鲜血沿着白色的下颔汩汩而下,侵染了前襟,人却诡谲一笑。
鷇音子急退,却在半步之后再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