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千古被他一口一个“好友”刺得一颗古井无波的心顿时浮躁起来,不觉眼看向别处:“那原也是西疆的迎宾酒,若果真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无事;但倘若起了杀心、妄动真气,就会变成牵机药。吾所求的,不过是斩除烟都祸患,既然大宗师你当局者迷,那便由痕千古替你了结!”
原本也在意料之内,古陵逝烟已懒得再听他絮叨。之所以毫不迟疑地喝下那杯酒,无非是替自己要个开局,那已是他所能付出的最后的耐心。他拈指凝气,一点流萤之光跃然于指尖。
痕千古神色惊|变,大宗师意态似信步闲庭,不曾泄露半分杀气,但他太了解被那簇微光碰触之后、雄沉剑气下尸骨无存的下场。当下不敢有一丝懈怠,斗篷扬起,化影神锐苍然出鞘,反手持剑,旋身一划,无数青蓝色的狠烈疾光似从风暴中心扩散,如流矢、如飞蝗,铺面而来,正是“二更赋亥夜眠月”!空气中罗织起一曲清商,是剑律雷鸣,是竹海涛声,更是紫夜寒蟾之下萧萧飒飒的金戈动天——一出手,即为夜歌残赋之臣乐。
面对彭然而发的雷霆之震,古陵逝烟移步幻影,轻易突破了剑网,二指并前,清凌凌一声,仿佛来自微茫虚空中的原初之力抵定剑身,随即写意地一拨,神锐蜂鸣暂歇,风云荡尽。
未及对手反应,古陵逝烟翻腕击向痕千古右胸,痕千古撤步,一扭身正欲回剑来刺,古陵逝烟仰面折腰,清晰地看到白刃森然,罩在面门上方三寸处划出一个水平的扇面。同时,已知对方必然趁他身形不稳、偷袭他下盘,于倾身的瞬间抬腿踢开下路的攻势,顺便借力、绕着轴心脚腾挪转向,正对痕千古背后空门,毫不犹豫剑诀挥出。雄浑剑意融阴阳、乱春秋,痕千古挽起剑花转身回护,却已知高下立判。
砰的一声,气旋如洪波涌起,四下里茂林修竹近处的已被拦腰斩断,远处的也如叛逃的游兵散勇般枝摇影斜。
痕千古依仗兵锐之利挡下一击,退了几步堪堪站定,反观古陵逝烟,右手始终负在身后,仅以左手迎战,身姿流连,仿佛真的只是在步月赏景一般。
痕千古与他相交多年,却很少见他亲自出手,一时间被动至此,也是一阵阵的心惊。然而,他毕竟也是四境内顶尖名宿,更被奉为烟都大宗师踵武之才,因此并不显出慌乱。他知道荼山之毒在古陵逝烟身上已渐发散,自己要做的,就是拖。当下心念一定,后招又至。
只见他腾跃至半空,周身淡烟云舒霞卷,搅扰着紫发漫舞,赫然竟有天魔之态。继而沉身一剑,山岳轰鸣,跟着气贯层霄的庞大剑气声声相和,俨然同奏一段黄钟大吕般的宫调绝唱。白霭如尘、如雾、如电,瞬时笼罩八方,这便是夜歌残赋之君乐——“三更赋子夜歌残!”
古陵逝烟寸步未移,抬指一点,竟直抵剑尖,一圈光环扩散,大地龟裂崩解,哀鸣四野,化影神锐竟再动不得半分。
痕千古转而挥剑连攻,古陵逝烟走出一串精妙步法,潇洒避过。
五声八音,终究是凡物,清商流徵,不过损人视听。他虽未负剑,但气随意转,化物两仪,上决浮云,下决地纪。
僵持片刻,古陵逝烟已不耐继续与他纠缠,趁对方当面一剑劈斩的招式,借势退开两步,双掌运气,起承转合,打出一道沛然极光:“八烟天影。”
立时不论红尘翻覆、抑或浊浪排天,皆被那股冠盖重溟的无形气流裹缠、消解。痕千古亦受冲击,急忙退避。
纷乱中,一道剑气打到竹雨潇|湘亭的某处,竟隆隆开启潜藏于地下的暗门,一座石砌的圆台自阴影中缓缓抬升,当中一具血红人影。
古陵逝烟心潮顿起,险被压制的鸩毒反噬、经脉逆行。抢身而上,一把将人扶在怀中,借着一点曙光朦胧仔细看去。宫无后浑身冰冷,脸色苍白如纸,长发零落,红衣迭绮,披覆了一地,说不出的凄迷。能看到左肩上的伤,血已凝固,和衣物混烂在一处;又去探他脉息,耗损大半,左肋下更是有一大块气滞血瘀之象。
再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毒质趁着他心下大恸,一举冲破了禁制,一层层的黑骤然灭顶而上,转眼额头已是虚汗一片,惊喘不定。
痕千古见状,急欲冲来,谁知对方狠狠的一个眼神竟生生将他定在原地。随即,他看见,古陵逝烟抬手一握,摔在一旁的古琴飞入他掌下,一用力,伴随一声有如玉碎的哀鸣,琴崩、弦断、情绝。
“究竟为什么?”
那个初见时袖风凝烟的宗大道之师,从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让人甘为其影。
究竟是你已改弦更张,还是我从一开始便认错?
“你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血泪之眼’,还是为了这个人?”
古陵逝烟微微一惊,闭了闭眼道:“烽火关键撞击魔佛,烟都所遭遇的你都看见了?……这就是烟都的现实:那些握有强力的正道豪强随随便便玩弄的东西,都有可能变成我们的灭顶之灾、永世再无翻身余地。你我都应该明白这种悲哀吧?所以,‘百年血泪’,吾绝不会放手。”
“你对‘血泪之眼’寄予厚望,可你夺人子、杀其父,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根本是个祸胎!大宗师你游走尘世,早已物我两忘,千古的确不明白你为何要给自己埋下这样的大患!”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吾养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过眼见亲子命不久矣、却束手无策的无能之人?”
“即便他与生父人伦亲情尚浅、你于他又有救命之恩兼抚育之情,但你太过霸道。想那宫无后何等自矜,你既得不到西宫吊影一样的顺从,便只一味强逼,致使他如今行事偏激;十数年里又加以重重禁锢、打压,他朝‘百年血泪’既成,必是百倍的反扑,你且看看他近年所为便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将来的祸事,何不趁早铲灭?”
古陵逝烟略一沉默,淡然道:“吾既救了他,那么他的命便归吾所有。任意处置自己的东西、用心雕琢自己的作品,又何须扯上那些俗人眼里的恩怨?”
心是一点一点凉的,一边回忆着“天地为琴、霖雨为弦”的许诺、一边凉到透底。数不清的岁月,白驹过隙,辗转于斯,却终究到了一拍两散的结局,再也骗不了自己。
古陵逝烟抱起宫无后,便好似一团火在胸口燃烧一般。他缓步徐行,与痕千古错身而过。
“你与他之间,已呈死局之相。将来,若非你死我亡,便是同归于尽,还必须拉上烟都陪葬——”总还想要挽回什么,痕千古忍不住叫他,“古陵——”
古陵逝烟慢慢沿着熹微天光里的山路下行。
无后的繁复衣饰像涟漪一样,在渺漠的晨光里漾开。这景象何其熟悉。恍然又似是刚刚把两岁的他接到手里时的样子。也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生气微弱,但殷红的朱砂印记宛若红宝,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是我的孩子、我的作品、我的劫、我的孽,我用毕生的输赢锻造的一把天子之剑。所以不必做毫无意义的探究。如果一定要问“究竟为的是什么”,那么,到了死局的那一天,自然会有答案。
“咳咳……看来还是要好好打磨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成为吾之软肋了。”
朝阳终于从云雾里透了出来,照出一地的破败潦倒和所有的不堪回首。
痕千古凝视着“竹雨潇|湘”的那副匾额。字极是朴拙浑涵,题字者必定是早年临摹百家,后匡定字形、节制用笔,最后通达妙境,才能随意赋形,一笔写就。
写完的时候他还问:“品竹听雨是应景,但是‘潇|湘’二字从何而来?”
大宗师随性地拿笔指指山下的江流,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春江花月夜》,最是海天一色之盛景,绝不辜负好友‘千古凭高对此’的高华气韵。”
他言之凿凿,他深表怀疑。半垂着眼帘凉凉地盯着那人看:“我怎么记得潇|湘向来指代淹死的舜帝妃子?大宗师才高八斗,当真不知道这个典?”
他挥剑直劈,牌匾化作木屑四下里分崩离析。
晨光灿然,照到哪里都仿佛是美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好像就快要离体而去。步马兰皋,还是回车复道?可惜初服犹在,壮志已消。这般光景,却原来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从此后,剑为谁鸣?可怕的是,雨总是会下……
收服了闇亭一脉,西宫吊影难掩一身血气,心事百转地奔向半山。一面焦心着上面的局面,一面纠结着若被置疑这番大不韪的做法,自己要怎么解释。他已知晓大宗师也到了,就在他之前片刻。以师尊的修为,收拾一个痕千古绰绰有余,但是如果被问到自己暗中的这番算计,这一夜经历了太多事,已经再无心力筹划措辞。就在半个多时辰前他还怒意腾腾,杀伐决断,此时那股勇气已一点点风流云散——谨小慎微维持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的印象,只怕这一遭就要土崩瓦解。倒也不怕今后会不会被师尊猜忌,只是单纯地害怕他对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