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终于出现,众人如同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样齐齐点头哈腰,同声道:“参见丹宫——”
声传九霄,惊飞林中宿鸟无数。
就算是血泪之眼持有者,也被这景象震得倒跌三十多步才堪堪站定。
“……你们这是要来逼宫啊?!”
自然不会是来逼宫的。
丹宫单枪匹马击退逆海崇帆的事情早已传遍烟都,烟楼大小臣工自动就从假装不知道丹宫在烟都转变成遇到要事便跑来朱家请示。
烟都每一次全城戒严避难的期间,都难免于鼠窃狗盗,风波纷扰,更甚者像这回,竟至发生了奸污妇女的惨事。乱局沸然之时,丹宫果断出面。彼时求请群至,他一桩桩一件件定夺决断,更有一层威服全境的意思。
但是,现在诸事砥定,烟都小国也不是没过过封境的日子,更何况向来奉行大宗师清静无为的那套,兼有多年来西宫立下的规矩,上下各司其职、照常运作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丹宫一朝开了例子,下面的人混惯官场,哪有再自作主张的道理,万一将来有什么争议,这更是个预作免责的机会。结果就演化成当年他们如何吵闹西宫的,如今就如何折腾丹宫。
宫无后拂袖关门,找到朱寒说:“今日天朗气清,正有出游的雅兴。”
朱寒露出个调皮的谄笑,乖乖替公子掌了灯,陪着他从后门出,踩着一地夜色往山中行去。
烟都自有丰沛的春气撑持,不会落得同外界一样的草木凋敝。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一盏孤灯能驱除的暗浊实在有限,飘忽不定的光焰像是行将就木的生命一般,看着让人叹息。主仆二人辗转于山道林野,却是无花可赏、无石可看,走到最后,只得找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吹吹凉风、远眺烟都万点流萤似的灯火。
参差十万人家,如列星般散布于高岩深壑之中,听不见半点喧嚣,薄雾掩映,造就一片迷离幻境、清都别世。宫无后向来自闭朱阁,对烟都之景既无时间细看,更是不感兴趣。
终于,等到失去了所有,他赫然惊觉,生于天地间,他连个托身之所也找不到。脚下这一条深夜里的长路,就仿佛他过往的人生,荒芜得一无是处。
临渊当风,宫灯摇曳。朱寒缩着肩膀,紧紧攥着挑灯的细杆,神色戒备,显出一副要守住这片空寂的姿态。
他又回忆起了恨断天涯一战在大宗师剑意中感受的那道足以摧毁一切信念的寂寞。所谓身登九五、醒掌天下,不过如此。
这大概是师尊想让他领悟的最终的无我之境。
可就算真的赢了又如何,他没有自信可以在多余的冗长人生里把这份寂寞当做光荣去挥霍。尘埃落定,他握着离苍白皮肤下青色血管仅仅毫厘的利刃,心头却只有望而却步的恐惧。
幸好幸好,他身边还有一个朱寒。这个永远像一只在秋露中湿答答、瑟缩不止的雏鸟般的孩子,成了拼命扯着他还肯一步一步、栖栖遑遑往前走的绳索,拖着一副已经熬得油尽灯枯的身心俱疲。
“朱寒,谢谢你。”
朱寒被唬得一跳,全身骤然绷到极处、晃个不停:“公、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说?朱寒……”
黑暗中他看不清主上朝后侧过来的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面前的人浑身都散放着冰凉的湿气。他没来由地心慌得不可收拾。
黑色的风赶得急了,拂动着姗姗起舞的朱袍,如一团焚灼的火。
朱寒胸口突然闷得难受,皱着脸低下头去求救似地喊:“公子……”
宫无后却也感应到什么一般,整个转过身来望向远方天际沉落的一道灰线。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炉烟清穆,徐徐袅袅地盘桓而上,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凌空描画着什么。空气似陶醉在这高雅香气里,流动得迟重沉缓。
大方朱红漆盘整整齐齐叠放着素纱中衣、四章玄裳、深蓝衮服等等,妥帖地静置一列,仿佛有生命般轻吐着淡淡衣薰。
古陵逝烟只贴身着一件万字纹提花的天碧衬袍,平展双臂安然等人替他一件件小心穿戴。
对方动作娴熟,又十分了解大宗师的身形,纤薄或厚重的料子端在手中,轻轻抖落披挂,随即精确得体地到位,全无一般笨拙下人反复拉扯调整的必要。而人又恭谨地恪守着两人间的一段距离,繁复的礼服一层层摩挲叠加上去,却回避了一切可能令这位四境之主感到不悦的相触,在古陵逝烟那里,直如衣料自动加身一般。
玉带轻扣,恰如其分地松松环住劲挺的腰身,衬着宝蓝衮服,皎皎如深海上冉冉冰轮。同色蔽膝绣团云升龙的纹样,五爪灵兽跃跃欲飞。两侧又加缀金线流苏,孤灯下仍是光动丝纶。
浅金长发绕上修长的十指,轻巧地穿插盘卷,细细的发辫垂坠双肩,缠住的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束冠的时候微微扯动头皮,似有若无的痛感让人彻底松懈下来。十二色丝线串起五彩珠玉,零落击奏,灵质仙流。淡淡衣香趁人不备,渗入肺腑,安静得令人失察的味道在血脉流淌中卷起呼之欲出的波动,似乎也是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嗅到过的……
气味无形,却最是准确无误地暗合过往的记忆,说不清道不明。好比佳人始出、犹抱琵琶。
古陵逝烟忍不住脱口问道:“吊影,今天薰的是什么香?”
燃灯轻微晃动,二人拖长的影子各自变换了下角度。时间静静过去。
谦恭地跪在身侧打理腰间那组白玉杂佩的人不动声色,极具耐心地将有些歪了的玉珩调正。
从古陵逝烟的角度看下去,那人仪态端肃如危,唯有发髻间缀着的白毫纤软,浮漾在空气里如春日里飘摇的柳絮。
澹台无竹像是没听出问话中的不妥,顺畅地接话道:“烟都、陶家,家传的熏衣笑兰香。准备典仪时在库房里找出来的。虽收了很多年,但封存完好,气味如旧。”
“嗯。”古陵逝烟盯着他发上那枚绿碧玺发饰,翠色沉寒,毫无杂质,望之赏心悦目,恰似烟都月下半片横塘澈水。
良久,他闭了闭眼,复又言道:“甚少见到竹宫这般安静。”
澹台无竹低着头微微苦笑。半生匆匆,自己怎会预计到有一天,会对着这个人无话可说。他又顺手正一正深蓝色的蔽膝。金龙活灵活现,犀利的眼珠似乎看透了他的一切。金色滚边闪耀着一圈同利刃名锋类似的光芒,碰触的时候,心里金戈铁马交响成一片,乱战后,留下断肠之痛。
但他依旧利落站起,退后一步,似在检查有无疏漏不妥。
某一刻,君臣对视,隔着漫漫垂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一切都如同虚构,看不真切。
清苦的滋味顺着喉结一个细微的滑动被吞咽,澹台无竹依旧是疏朗一笑,道:“属下只是在思考疏楼龙宿方面。千宫那边探听的消息,正道取下晦阴绝域时也算和龙宿斗得两败俱伤,但他们人多势众,根基未损;而龙宿虽伤退,属下着力挑唆来的那些虾兵蟹将却也没能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被嗜血王族清洗,间接地也给正道省了很多事情。烟都一番操作,似乎未能尽善尽美地达到预期。自然,宗师对此结果定然早有预估,只是属下愚昧,一时想不通个中关节。”
古陵逝烟自那双琥珀色眼中看不出破绽,调开了视线,微微仰视着窗棂上的暗影。冠冕后一帘拖长及地的细密金缕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掩映在长发间轻轻摇颤,人就披上了满身碎金。“吾原本就不指望靠这些隔靴搔痒的伎俩能搞垮疏楼龙宿。这一局,旨在让嗜血族同正道撕破脸,不令龙宿倒向素还真一方。此事点到为止。你要知道,儒门势力雄厚,更同道门、佛门有牵扯,我们不可能、也没必要耗费心力跟他们继续加深矛盾。此番龙宿伤重败退,输得惨淡,将会是一生不愿回首的奇耻大辱,这样的折磨,也算吾替西宫讨回当年被他重伤的旧仇了。”
澹台无竹忆起痕千古的伤势,心底又泛起一波凉意,强忍着提起这个话头的冲动,转而问:“原来如此。只是属下担心,疏楼龙宿远离正道后会不会同逆海崇帆联手?毕竟尘世暗夜对于血族长存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到时,恐怕会对我方不利。”
“嚯。”古陵逝烟轻声一哂,眼角锋锐凌然,“倘若疏楼龙宿在烟都与逆海崇帆之间选择了后者,此等眼界,也不劳竹宫在此忧心忡忡了。”
这话言简意深,澹台无竹眼珠走了几转,吃出其中的意味来:“宗师的意思……将来烟都还有可能同疏楼龙宿结盟吗?”
大宗师轻轻捋过一边的大袖,目光扫过泥金地袖口暗织的繁丽的夔龙纹:“要稳稳当当地坐上苦境的牌桌,握在手中的筹码自然越多越好。拉上嗜血族牵制正道,令后者未来在针对烟都的时候多一层顾忌,何乐而不为?”
“然则千宫伤势未愈,宗师今日又要行‘十二化浊阴大祭’,又是一番耗损,且此举更会引发烟都和逆海崇帆正面对立。那魔教先前在丹宫手上吃了大亏,若趁隙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