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宫连日来动用苦境中安插的暗桩大肆渲染大宗师引地气、救苍生之能,不单单是要给烟都立个榜样,更是让逆海崇帆掂量掂量轻举妄动的后果。烟都若遭难,倒霉的还不是那些平头百姓,届时正道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们若还有点脑子,就不会选在烟都与中原携手之际来犯,首要的还是收复人心,同时瓦解我们两方的合作。我们多年经营,一步一步布局铺垫至今,总算占了半步先机,一切只要静观其变即可。”
澹台无竹听他话中威容,分明势在必得,他自己心事忡忡,便懒得再多想,随口应付道:“欲安身立命未见得只有穷兵黩武一途,其实更多的时候就是各方力量彼此牵制而来的势均力敌。宗师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大宗师不置可否。寂寞双袂舒翻、独自离去,像走进一个黝黑而漫长的山洞。
广袖舞风,淡淡衣香流淌一室,孤瞑灯火从梦中惊醒,闪烁不定。
澹台无竹欠身行礼相送。宝蓝冕服上流金辉耀,渐渐融化在他没有焦点的余光里,留下那个人永远无法知晓的、绝不亚于亲眼目睹自己的君王衰亡败落的悲伤。
他哀悼自己一夕过后,再也无法拾回从前那样全心全意的仰慕。怨怼既起,自欺都做不到。
爱而不能,恨而不肯,最痛。
烟都大宗师将以四气造化之功,聚气开源、催发万物的传闻早已不胫而走,传遍苦境各处。翘首盼之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将信将疑者有之,不论对此抱持何种态度,关于四奇观、烟都、大宗师的传言小道充斥了苦境人们的茶余饭后,甚嚣尘上。
终于到了这一日,这些神秘兮兮的人和事,将要脱离鷇音子天榜上枯燥无象的文字,变成一场众说纷纭的典仪。
入寅时,市集街巷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举行祭仪的八风台周边彻夜守候、欲睹神人丰姿的市井民氓、武林豪杰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扶老携幼、叫嚷相杂,远而望之,四方大道人头攒动,逐队争出,场面秽杂,颇是可恨。
至寅正,忽闻三响净鞭,声如龙啸鹤唳,激得平林广厦,嗡然来和。一鞭一鞭,都像是抽打在每个人的头皮上一样,惊怖难名。于是人声渐薄渐稀,终至于潇然无声。
少刻,朱弦韵起,嘈切错杂,钟鼓填填,响凝远空。肃雍庄和的铺叙过后,一节轻丝缭绕,清声亮彻,如川烟乍起,孤标遗世,君子风范有《绿竹》之听。听者犹在回味,而音复转辽阔,一时丝竹和鸣,巍然大观,眼前如有群峰掩映,屏帷画卷一般地徐徐铺开。
仙乐飘空,一道蓝影霎然临世。盛服翼然,张云结幕,金线绣成的龙纹自肩头盘盘囷囷蜿蜒至拖地的衣裾。其人凭虚蹈空,翩然落于高台之上,十二道冕旒后,看不穿的玉质光颜。
他拒绝了澹台无竹充任助祭的请求,敬奉礼器、焚香致礼、颂赞祝辞……繁琐的仪礼皆亲力亲为。众人只见一代人主背脊挺拔如锋,往来行止,步态雍容,岩岩如孤松之独立。琳琅玉器经手,取置引就,几看不出分别。诸仪稳妥,大宗师端身正立于案前,眼帘半垂,双臂缓缓张举,交于身前,与额齐平,取抱元守一。一息之后,掌心微微外推,徐徐压下,上身亦随之轻轻前倾,宝蓝色大礼服铺陈一地,被牵出深深浅浅的褶痕,青黛相间,留给人世一个静水流深的背影。
彼时庭燎辉煌,伴着如花火一般跳跃的礼乐。古陵逝烟独自登临高处,在一躬身的顷刻,想起这仿佛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俯首。
礼成,意味着他得到了上天的许可。行礼时交叠的双手复又展开,一道孤光像自他怀中腾空,立时猛风飘电,云耸成峰。众人眼前一花,直以为是那袭宝蓝裘冕上的金龙乘云腾去。
却原来不是,渐渐看清那是大宗师掌中一颗宝珠,处昏昧而蕴阳辉。华服回风,振袖交横,一双如同生来就要颠覆玄黄的手,承托拨转,操纵股掌。四气周流通彻,在其中冲流奋涌,行而不溢、止而不滞,一切引而待发,蠢蠢欲动。终于,大宗师催出一道性命至精之气,激切悠长的风声飙起,四股清气幻作龙形,各自朝四方巡空长啸而去,顿时天花散影,万象为宾。
其风清正,悠悠欲与之魂归。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浩瀚的气流猎猎鼓动,仿佛置身汪洋大海,茫然不知所止。继而便看到,大宗师上方的云系竟渐渐散开,光芒,先是淡淡的丝线,接着变成光柱,一点一点扩散,一点一点追远——暗夜冥殿,居然被硬生生扯碎,蟹青色的天空正在芸芸众生痴痴的仰望中展露他漠然的亘古不变。
烟都历代大宗师的冕服,肩负日月,玉绶绥星,如斯沉重,却在风起云涌间轻盈盘旋,击玉鸣裾,如舞如仪。那些欢呼、那些歌颂、那些啼哭,就在他脚下千里赤土之上鼎沸不休,他什么都听不见。唯有左耳上三串耳珰垂珠坠落在肩头,不停摇荡叩击,犹如有人在对他轻声呢喃。是那一日,那人握着一把司空见惯的温柔覆在他颤抖不止的手上,比晴阳还要光彩的一缕金发四散吹起,几分仓皇地拂过他的脸,温热的液体从那人身上涌出,再顺着他们相握的手滴在他衣襟,仿佛在传承些什么。那人便是用这样明媚的声线,在他耳边叮咛:“古陵做得很好……从今后,也要这般……古陵永远、都只要为自己而活。”
澹台无竹隐于人群中。他如今只敢看着那人的背影,即便如此,眼角仍酸涩得睁不开眼。晨光渐渐明朗,他能感觉到脚下不断奔流去的勃勃生气,甚至借助风元之力,苦境将要迎来数载末世悲歌之后的一日光明。因其短暂,故格外让人留恋,也更加激发民怨。一日之后,暗夜重回,悲观失望的暗潮将会冲到极点,这将令逆海崇帆多年培植的信仰之基顷刻瓦解大半。
这就是大宗师的手腕。然而,他望着那人身影,壮丽而落寞,便如他此刻的心境。想着想着,他心觉不忍,熬不住了似的闭上眼,谁知,一滴泪自眼角滚了下来。
他不敢相信地抚上自己的脸,冰冷冷,湿漉漉。这不是他的眼泪。
古陵逝烟看着打湿的袖口洇出一块深色的斑纹。这好像是从未愈合的伤口被挤出的脓血,又好像是从身上哪一处剜下的一块息肉。但一定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最后一点妄执,终于被他放下。因为无论是曾经想要紧紧抓在手里的,还是在衣而为领、在裳而为带那般亲密的,最后都是失去。
唯是不居,所以不去,故无私以成其私。
他最后教给他说:古陵永远、都只要为自己而活。
古陵逝烟,将只为权力而生。
“公子!公子!”
朱寒小孩子心性,好像那霞光是什么有形之物一般,伸出双手掬了一捧,献宝似的呈到宫无后眼前。
最后的阴云如席,正快速地卷起、消散。
谷中凉风抟畅飘举,缠绵入袖,徘徊不去,暗红色发丝散碎宛扬,仿佛谁的手指正缓缓梳过去。
“怎么会这样?这倒霉的天灾终于过去了吗?”
宫无后抬手压住鬓边的发丝、几分怅惘地说道:“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侍童立刻明白了。纠结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公子,大宗师……还会回来吗?”
宫无后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却并不见恼怒,反倒是湛露一般的清明:“他那么对你,你还盼着他回来吗?”
朱寒见他这样的神情,顿时松了口气,于是放心大胆地说道:“那回是朱寒失察,连累公子在先,理应受罚,就算是丢了性命,也是宫规所定,不敢有怨。但是,大宗师……毕竟是烟都的主人,主人若是在,下面的人才真的安心……”他想了想,又接道,“不过,现在烟都大家都知道有公子在,自然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风不止。宫无后索性不去理那三千烦恼丝,任它们乱了形,迷了眼。叹了口气,他摸着那孩子的发顶说:“大宗师定然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你们都可安心了。”
朱寒听不清他口气,忙急切问道:“那公子呢?”
宫无后却是被问住了。
“公子也会在烟都的吧?”朱寒有些慌张,试探着询问,“不过,公子愿意出门散散心,朱寒也会陪着一起去,想来大宗师会应允……”他越说声音越小,“一家人哪有不吵架的呢,可是吵完了、闹完了,不还是会在一起的嘛……”
——这世上,有这样的一家人么?
宫无后倒觉得好笑了。可朱寒的话也提醒了他。照这势头,大宗师也许不久便会回转,到时候,自己要去哪里呢?
曾经绑住他无法离去的是那一腔恨意,时过境迁,早已不复当年坚定。
若说已经放弃了仇怨,自己都不信。但大概就应了那句“情深不寿”——那么多年,倾付了全部的意念去恨一个人,绵绵无绝,可一朝被人截断,大悲大恸过后,却发现曾经恨得太过用力惨绝,再要继续,已续不上如初的心力。
失去这份恨念,还有理由继续停留么?
他有些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