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在他正对面旋身落座,极随意的动作竟也衣袂翻涌,气势如虹,道:“守宫大人既然如此喜欢烟都主事这个位置,何以长久来一味临渊羡鱼,而不见奋起夺|权?”
凉守宫没想到这人如此敏感,一下戳中心事,大白脸瞬时发青:“谁谁谁谁谁说的???我只是见西宫宝座落灰,擦、擦拭一二……”
宫无后无视他辩解的样子:“守株待兔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更何况是在这个刻削恩义、虎狼之地的烟都。守宫大人这般隐忍,岂不是除非西宫吊影身死,才能等到机会?只怕你一生蹉跎,却未必挨得到那个时候啊。”
这话刻薄,凉守宫却暗笑:幼稚!斗倒了一个西宫吊影,谁来对付痕千古?自然是要等他二人两虎相争之后,他再跳出来当这个黄雀……不欲与之纠缠,转而道:“丹宫这般早起,总不至于就是来找我说笑的吧?”
“当然不是,”宫无后表情难测,又调了调坐姿、适应这张硬邦邦的椅子,随手朱袖一扬,皓腕呈露,手上赫然一块玉牌,无纹无饰,唯牌头流水、黄绶修延,昭示着归属何人之物。
“吾自然是来——代行主事之权!”
“喀拉——”凉守宫听到自己下巴掉地上的声音。
其实宫无后自己也很震惊,万没料到西宫吊影所说的“请丹宫多担待”是担待到如斯境地。于是哪里哪里要开垦荒地,申请迁民;哪里哪里的官员巡乡劝农,报备如下;红楼别夜新开课,要请丹宫代领释奠之礼……百工兴旺,自然也就诸事纷杂。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就不是人干的事。
最棘手的莫过于日前武林正道大战魔佛,在三余无梦生等一干豪杰的策动下,终是百世经纶驾驭烽火关键怒撞妖魔,结果神州陆沉、地崩山摧。可怜烟都亦遭池鱼之殃,北境以降,屋舍坍圮,死伤无数,繁华破碎,满目疮痍。打扫战场这种事,死伤惨烈自顾不暇的大侠们当然不屑去干,于是清理废墟,安抚生者,运筹调度,减灾止损,千头万绪,纷沓而来。
不过西宫吊影过去治下严谨,一干亭臣行事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倒也不必初临事的宫无后多费思量,拿过文书确认即可。便是有需要斟酌损益之处,只需到烟雪九重的书房翻找过去存档、举一反三,对于天赋奇佳的丹宫而言,也绝非难事。至于各地推诿卸责、谎报军情等等,往往牵扯利益、盘根错节,但在丹宫眼中一如他习武杀人、修到顶尖时悟到的:无非是“挫其锐,解其纷”,认定了关键,就大刀阔斧地执行下去。临到西宫过目下发时亦叹:“此举釜底抽薪,佩服佩服。”
什么叫“治大国如烹小鲜”。就算烟都小国寡民,这一次也变得层次纷繁,那些人与那些事,第一次在宫无后习以为常的“要么活着、要么已死”的状态之外,展露出扑朔迷离的陌生姿态,就仿佛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
朱寒见主人还在挑灯夜战,便去劝他休息。
宫无后从卷轶中抬头,却问了一句:“你们,都是这样生活的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朱寒难得被问到自己熟悉的东西,立刻打开话匣,什么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讲到后面才意识到自己话多,打住道:“……普通人家,整日里忙的也就是三餐吃饱,实在没什么特别。”
宫无后听得却很入迷,脸上竟浮起一片淡淡的喜色。
是啊,于你们而言像呼吸一样寻常的事情,那些淡霭疏烟的场景,于我,大概此生非以命相搏,无以换取。
“找机会去看看你的家园吧。”一时向往,就这么说了。
朱寒当下受宠若惊,一边摆手谦虚“穷乡僻壤怎能让公子屈尊降贵”,一边脑海中却已浮现神叨叨的老爹为迎接大人物忙得鸡飞狗跳的画面。
两人都各自有些雀跃,谁想深更半夜闇亭一脉却送了本直属商号同西疆往来交易的账册,密密麻麻全是数字,丹宫几欲吐血。
几日下来,终于认清了主事令牌其实是个烫手蕃芋的事实。但既上了贼船,也不好半道下去,更何况,每每想到大宗师当日有意无意说的那句“西宫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已将烟都上下一肩挑起”,不知道哪儿来的好胜心愣是支撑着人连账本都能看下去。
这日,案牍劳形间还混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凉守宫带来的这个人穿金戴银,一身匪气,其来意更是莫名其妙,自称掌管公开亭,此番前来为的是《武林霹雳榜》排名一事。
江湖虽大,但到底是精英人士的圈子,对于庸庸碌碌的普通百姓始终是个可望不可即的世界。萍踪侠影何处寻?自有小说家者,专搜街谈巷议、爬梳道听途说,或杜撰成册,或排名列次,以满足普罗大众旺盛的求知欲与好奇心。前有春宵幽梦楼这个八卦小说散播处,后有公开亭这个排资论辈炒作地。
“所谓雁过留影,人过留名,混迹江湖求的不就是个名望?凡入榜者,莫不是当代精英、一时俊彦,一朝入榜,名声鹊起、轰动武林,省掉多少年痛苦修炼的艰辛!丹宫乃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血泪之眼持有者,龙困浅滩岂会甘心?最重要的是,花费甚微,只需您九牛一毛,就可确保荣耀上榜、座次随意,与龙宿剑子齐飞,共小钗还真一色!”
宫无后听他胡扯,已不耐烦到极限,正要把人丢出去,突然又心生警觉,问道:“烟都避世已久,行事低调,先生如何对此间情景了若指掌?”
“嘿嘿,不瞒您说,近日一向不与外人接触的荼山脚下突然商贾众多,车马不绝。我们行走江湖,见此情形,知其必有大买卖。打听之下,便慕名而来。而且,丹宫禀赋天成、朱虹三叹,行状故事早已见诸文字,刊行于烟都全境,流传于勾栏瓦肆。”
宫无后不觉嘴角抽搐。
商者逐利而生,敏于铜臭,倒也合情合理,但居然能突破雾锁烟迷的阵法、一路到达自己跟前,未免儿戏。再者,何以过去不曾听说这类跳梁小丑,西宫吊影一病就蹦跶出来?宫无后想了想,眼中锐光朝着一旁的凉守宫扫过去。
凉守宫做贼心虚,以扇掩面。
而这时,那人见丹宫询问细节,自以为是有了兴趣,更进一步说道:“不光是《风流人物榜》,为了展示武林全貌,我们还精心策划了《绝世兵器榜》《主仆情深榜》《搞笑谐星榜》,凡荣登榜首者,还有极丰厚之报酬……”
宫无后挥了挥手,道:“别的也就罢了,最后一个榜单于你守宫大人最相宜,不如就去走这一趟?”
凉守宫突遭横祸,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人架了出去。
后守宫大人果不负众望,力压卫冕多年的秦假仙,一举夺魁,公开亭赠其优山美地的豪宅一套,是为菊花台。此为后话。
烟都一处山林,奇峰鬼峭,幽篁蔽天。一方风亭,杳霭如深,浓云薄雾里依稀可辨“竹雨潇|湘”的匾额来。下方玉几金甌,酒香正浓,丝丝入扣,仿佛等待归者的佳人。
少时,兴尽晚归之人已至,素袖拂过青玉案上,原整整齐齐的一叠青笺微乱。却不曾在意,径自执杯把盏,一列琳琅杯恍如玉兰蕊,正待醇酿浇灌。水滴琮琮,又拿银箸轻敲,调和声律。月下之人大半隐在阴影里,似不愿这一时的快意被人看了去。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刹那分心,音已不准,衣袖一翻,杯子无声飞出,裹挟着主人的不悦直直打向那个不速之客。
来人也不惊慌,异常灵滑的身体腾起轻旋,从容避过欲击向鸠尾穴的杀器,负在身后的绢扇一迎、一接,转身落地时已顺势化去了千钧之力,翻覆间,宫扇上,玉杯轻矗立,滴水不漏。
“千宫向来眼高于顶,今天倒大方请我喝酒,不胜荣幸。”
“你平素猥琐怯懦,此刻却大喇喇进出我竹雨潇|湘,胆识见长。”
“如今我已是被逐流放之身,谁还会来特意打探我的行踪。”那人笑了,笑得一脸扭曲,直如见鬼,“倒是千宫你一个人躲在这深山老林,眼不见心净,还四下里替人奔波,却不知自身将成弃子、岌岌可危?”
痕千古端坐得不动如山,一直盯着酒杯的眼一丝波澜也无。
见自己的危言耸听没引来对方的注意,索性直言:“前几日西宫吊影养病,而这代行主事之权却交到了宫无后手里,这是要置你千宫于何地?”
听者依旧无动于衷,另取了一只瓷杯缓缓倒酒。
“痕千古你是笨蛋吗?明眼人都清楚西宫吊影主事,而你却握有闇亭一脉,本是平起平坐,互为牵制。宫无后虽然受宠,但毕竟只是古陵逝烟豢养的一只笼中雀。从无实权之人,如今登堂入室,越级而上。说不是大宗师开始偏私他们一党,打死我都不信,只怕此门一开,宫无后扶摇直上,越发没你什么事,你就在这儿等着交出闇亭令牌吧!”
“叮”的一声,音色空灵,正是佳奏。
痕千古平静如古井寒潭的声音这才遥遥传来:“吾已知你胸臆难平,这翻牢骚听也就听了。若无别的事情,就恕在下不奉陪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