鷇音子缓缓起身,顺手掸了掸拂尘:“跟三余你待得久了,吾也变得拖泥带水。”他漫步下了丹台,心中已有决断,“没什么打算,摊牌而已矣。”
鸠神练刚刚从一场上万人的祭典上返回玄境明都,把全场照得亮比白昼的福火的薰烟气味还在大礼服的褶皱间若隐若现。
每一次举行这样的仪式都令她迷醉不已,仿佛她的牧者们都隐身在黑云的背后为信众的欢呼而流露出笑意。
可一旦回到冷清的大殿,强烈的对比之下,又不免有些失落。
事实上,她也奇怪这种莫名的遗憾是什么。照理说,逆海崇帆靠着暗夜之咒迅速扩张,每一天都迎来大批求神庇护的民众,日益接近三十万这个举行赦天大祭的数目。放眼五洲,她的神女之威无可撼动。纵使中原武林不时来一些小打小闹,可只要一天不见天日,她的教义便传得更远、地位就更加稳固一分,等到信仰充分渗透扎根,那将是无从逆转的坚实基业。
但是,那种片段般的不适,就仿佛有很重要的事情、却偏生想不起来一样,让她总觉得一丝难安。
而这一日,这种烦躁因为底下人的争执而变得比以往更加难受。
秋云裳冷冷盯视着梦骸生,一派像是要弹劾他的样子:“秋云裳没有冒犯生尊的意思,只是您未经天谕许可,便大肆剿杀苦境内的烟都人,实属不妥。”
梦骸生“哼”了一声,不屑道:“吾无非杀几个烟都狗,秋殿也要小题大做么?”
秋云裳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您意欲为下属报仇,情有可原。但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是我圣教在无差别抹杀寻常百姓,不少地方已经是人心惶惶,于圣教的崇辉远播实在弊大于利。更何况,多年前的那一战,烟都一蹶不振,早已不是我教对手,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拖慢天谕‘三十万赦天大祭’的步调。还请即刻罢手。”
梦骸生不满他的指摘,张袖挥斥道:“秋云裳!你不过是罪狱小小司判,苦境之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
“好了!”鸠神练皱眉,乌沉如无尽深渊的双眼扫过台阶下的二人。
为何感到如此陌生?
……是了。病子愈加狂躁,连她这个亲姐也无法使之恢复平静,不得已只能用息心术封住那过度敏感的神识,让他陷入昏睡;地擘在那次讨伐烟都的大战中无故脱离战域,造成数万大军一去不返,更为此折损了老尊千夕颜,被她亲口下令处以“永生之囚”的徒刑,非她亲赦,则永无出头之日;至于祸风行……
不禁暗暗唏嘘,她固然位极而尊,但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
仿佛是自己动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光亮照见了她心底的那块疤一般,她懊恼至极。
然而又强自稳定心神,劝慰自己道:意图变革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一瞬间失焦的眼神重新凝成一道凌厉的光线,带着决绝的坚定看向梦骸生:“秋殿所言有理,你,便按他的意思去做吧。”
梦骸生满腔怒意被这一句拦腰切断,忍耐再忍耐,收住了就要冲出口的分辩,僵硬地低了低头,退出殿堂。
弁袭君被打入罪狱以来,天谕简直把秋云裳当成唯一的心腹,事事偏向他,这事逆海崇帆教廷内部人人皆知。现在,秋云裳仰仗这份宠信,已经开始公然插手自己的事情,自己偏还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简直可恨。不过,想让他收手,门都没有!
一路忿忿地走回芳骸九畹,一个下属正在门口迎候他:“参见生尊!”
见他眼光急切,梦骸生心下一紧,问道:“何事?”
“下面有人来报,似找到通往烟都的入口了!”
梦骸生先是一停,继而如梦初醒一般,一股真气自丹田涌上,汹涌得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烤着似的发烫。他急遽转身,挥手示意那人跟上:“具体怎么回事?”一边朝着某个方向疾步前行。
下属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同时在右后方不远处低声报备着。
“姓凉的!”梦骸生一脚踹开房门。
正捧着卷书窝在里屋躺椅上的人被这刀子似的一吼吓得七窍生烟,身体一抽,从椅子上滚落。还没等站起,就感到周围空气一下被压缩了一样,硬如铁壁,禁锢着自己动弹不得,忽然迎面一股吸力攫住了他,被狠狠一收,前襟就落入了一只手中,不断收紧,他被揪得无法呼吸了。
“梦骸生你!”
“姓凉的,跟吾走一趟烟都。”
“不!不行!我不能去烟都!”他惊恐得五官移位,开始拼命扑棱挣扎。
“这可由不得你!”梦骸生眯着眼睛盯牢他那张凄惨无比的白脸。
“不行!不行!”被他捏在手里的人左右扭动,一边试图把勒着他的那只手掰开,“我不能去!欹月寒失手,说不定已经被古陵逝烟逼问出了我的所为!我不能再回烟都!不能去自投罗网!”
梦骸生无视他的挣扎,手腕一拧将人撞向地面,青砖被震出一个巨大的坑陷,布满龟裂纹路。那人被陡然自上而下压来的内劲轰得猛呛了口血,一时没了生息,顺利地被当成一个破布袋子拖走了。
“容忍你尸位素餐至今已是我教宽仁的极限。今日就随本尊去故地重游吧,守宫大人……”梦骸生步履无比轻快,浑身充满了躁动不休的热意。教义、天下、圣光、惩罚……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被血清洗冲刷出的复仇之路会让走在上面的人感受到这个世界存在的实感。
“與哥哥,你看着,这一次烟都上下、一个活口都不留!”
“日月光照之地么……”鷇音子仰视着宛如一顶桂冠镶在姑射山顶的断云。
凉风初起,把空山微雨后独有的林木川泽之气吹送过他两袖,满身霜点似的白梅都像被唤醒,簌簌欲飞。天净秋澄,暮光潺湲,给道者苍色的发丝染上了一层华色。
“清都别世。大宗师,你用这个姿态,向中原武林示威么?”鷇音子执持白拂的手腕轻抖,轻云流月似的尘尾扫开面前挥之不去的雾气,举步向顶峰行进。
未至半程,鷇音子仍作正常步调登上一级石阶,毫无预兆地,山景忽然在眼前虚化,让人失却平衡。又闻风声切切,往来如狼奔豕突,发出兽齿磨砺般的、令人心寒的声响,直灌双耳,响彻颅脑。随即便有梵律声声,倾峰而落,再抬眼,奇峰危壁尽化成了马头明王一般的忿怒化相,九光成盖,自四面八方镇压下来。
若换作寻常武人,只怕早已摧肝裂胆、爆体而亡了。
鷇音子猝不及防下,仍不疾不徐脚踏五行、云手八宫,推玄掌而开轻步,清虚鼓翮,风云轩轾,鬼神惊诧的凌空拂云之气为之一顺,卒归于无。“‘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鷇音子答曰:‘夫玄道者,如暗如明,如浊如清,似亏而盈,托潜寂而为无。’大宗师融通释道两端,执太璞于至醇,自可逍遥于俗流之外、而倾动武林,鷇音子请见。”
回答他的是水落湖平之后的两重剑气。
青光激电,纵横交织成天罗地网的杀阵,精妙无解之余,更隐约有惆怅人寰的巨大哀伤,邈若辰极陨落、昆仑崩殂、鼎湖弃世。震撼远岫平田、霎霎高林,顿时千石鸣钟、雷霆伐鼓。
鷇音子莫名心间也是一痛,手上却快速起势出招,白拂寓刚于柔,配着道者飘逸步法,上抽下扫,盘绞缠绕,一招、两招,道道气旋澄湛莹彻,如清和莲花层层舒展,严密地护持。忽然间撤步旋身,拂尘顺势绕肘、再借力一甩,终将漫天席地的杀风止息下去。
可也仅限于此了。那种天地同悲的幻觉,始终沉沉压在心底,无端而起,一往而深。
鷇音子罕见地气血不平,长长吐息两次,方开口道:“在剑之领域,大宗师已是冠绝江湖。但暗中偷袭,实在有损英名。”
淡烟似的人影飘然来到,素色衣摆猗靡轻扬,银缕珠穗回风成练,侧身而视,神光咄咄:“呵,道长给吾徒儿灌了什么灵丹,也没有告诉吾这个做师尊的啊。”
鷇音子望着眼前这人,许是他轻慢的站姿而带来的错觉,总觉得这风骨清羸之态,和此前气壮山河的一击太不相称。他停了一瞬,遂叹道:“若大宗师执意要将你师徒三人的结算到吾这个外人头上,鷇音子无话可说,只好奉陪到底。”
古陵逝烟却缓缓抽回了钉在他身上的视线,先行引路:“不必。方才吾一招‘回鸿十字引’便是来了结当年旧事。既然古陵无能取你性命,此事已清。道长若还有别的事情,请随古陵至和光同尘一叙。”
话虽如此,实在也没什么好叙。两人俱为当世智者,再多的弯弯绕绕只会显得可笑。
“鷇音子所求,乃是请大宗师凭借四奇观之能,引动地气,催生万物,解民于水火。自然相应的,鷇音子亦会答应大宗师的一个要求,决不食言。大宗师觉得可还公平?”
古陵逝烟刚刚放下昆吾,身体微倾于案前,尚不曾落座。“哦,道长如此心切,想必此事确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若果真条件置换、你情我愿,自然是公平的,可是道长尚未听吾开出的要求,如何知道交易一定就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