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二月冰河破裂一样,杜舞雩一双死气浮泛的眼又射出了清亮亮的光线,纠结僵硬的脸上因为激动而透出了红。“三十万生灵?!你们都疯了吗?”
被人当堂泼了冷水的鸠神练再度怒气勃发,音调都变得尖锐:“祸风行!”
“从前犯下的罪孽还嫌不够吗?为何涂炭生灵倒成了礼敬上天?为何对人下蛊施咒会变成你们的神迹?为何杜撰的谣言会变成教义来欺骗万民?”他一面失声控诉,一面迈着沉沉步履走向鸠神练。
老尊千夕颜横杖将他拦下。殿中众人已杀心四起,只待天谕一声令下便要将人碎尸万段。
鸠神练浑身发颤,只有她最明白对方话中的份量,一句一句如西风怒吼,吹入她心海汪洋,恶浪翻生。自从他回来,两人私下见过多少次,就冲突了多少次,每每不欢而散,鸠神练对他早已失望至极,如今逆海崇帆正欲厉兵秣马,他倒不管不顾,广众之下,大放厥词。
那一头符去病又开始鬼哭狼嚎,加上杜舞雩疯话连篇,玄境明都顿成阴司阎殿一般。
“够了!”鸠神练决定不再容忍,“给我拿下他!”
绛蜡光摇,画屏梦冷,重重朱帘密遮灯,西宫吊影觉得单单是立在这阁中,也唐突得如惊破一瓯春。
铜镜澄明,菱纹照日,将临午醉慵容,何以喜?何以忧?
丹砂真红,悬露坠泪,映带顾盼流眄,几分怒?几分愁?
蝶衣无觅,空花谛灭,曾记乱过红楼,哪般守?哪般求?
他一无所知。总角之好,言笑晏晏,终于沦为了看客。
倘若当时拉住他,倘若昨日放开手。
羽部的商亭在朱寒房里翻箱倒柜,总算刨出那件被仔仔细细完璧珍藏的宝贝。又绕进主殿,见主事孤零零站在绛纱绣幔之间,独立寒秋,一股说不清的沉重。遂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恭恭敬敬把宝贝呈给主上:“西宫,找到了。”
西宫吊影把东西托在掌心扫了一眼,只微微点头,不动声色:“你下去吧。”
待人退出,又唤了声:“挽亭、雨亭。”
二人像从角落的阴影里长出来的,神出鬼没。
西宫吊影把两只明黄锦袋交到他们手上,“你们即刻前往锦袋中说明的两处地方,将东西和信一并带到,速去速回,不可走漏风声。”
两个人不明所以,接过来拿在手里一掂,当场吓得魂不附体,汗出如浆,光天化日也觉遍生了黑,手里捧着的东西好似炭火在炮烙手掌。
挽亭胆子大些,也是强忍着要夺路而逃的心慌神荡,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西宫?”
软红十丈满是荼蘼暖烟的秾丽香气,若箫管楼台上荡尽波心冷月的歌声。烟都主事静静立在这镜华溶溶、烟影渺渺中,手提朱剑,平生几分幽艳,瞧去那么陌生。熟悉的音节也被重轩隐隐周匝出绵绵叠声:“只是预作防范罢了……”然而又锐气尽出,“此事关乎烟都存亡,你二人、不容有失!”
声声俱厉,两个人心口一紧,脑中却是一空,惶惶然领命去了。
西宫吊影难得的轻松。
他迈出软红十丈,顿见白日倾城,那些经久徘徊的云霭淡淡飘荡,若天女的舞袖招摇,迢递落重天。
恍然感慨,那二人的世界便是如此对比:一个太小,小到没有留给他一块立足之地;一个太大,大到他置身其中,便自动隐在了泼墨山水间,面目模糊一片。
细算平生事,时而槐南一梦,时而齐烟九点。
垂暮老人运起与他体貌毫不相关的怪力又打来一掌,宫无后轻灵一闪、避开了,头却越来越痛。
他已经与不知还能不能称作朱寒父亲的人纠缠了太久。
“朱伯父!”他控制着力道一边扭住他手腕,试图迫使对方卸力、被他制服,趁着对方短暂的停歇大声喊他。
但徒劳无功。那双浑浊的眼中毫无反应。反倒是前一刻被他束住的胳膊发出“喀”、“喀”的声响,竟无视骨骼关节的连续生生扭脱,随后身子一拧,空着的那只手继续蓄足了力道打过来。
宫无后心惊不已,慌忙松开了手,实不欲伤他分毫。
要怎么做?他试着封住他穴道,但对方会凭蛮力冲开,攻势不减,毫不在意新加的一层内伤。他也可以断他手足,让他无法行动,但等人清醒势必落下残疾,万万不可。或者索性像对付无情楼里的那些非人的怪物般一招毙命,却如何向朱寒交待?但是,就算他最终把人带回烟楼对质,但以他表现出来的这种全无意识的症状,还能帮朱寒脱罪吗?
宫无后脑中一片混乱。他少负不羁之才,武学独步当世,惯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仰视浮云,下临无地。然则,总是有他打不退的敌,降不住的妖,非是对手都是拔山盖世、神乎其神,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道理画地成牢、削木为吏,进不得、退不得,举步维艰,悲夫!
他本来就重伤在身,心事杂然,犹豫惊惧间竟是慢慢落到了下风,出手慢了半拍,一下子露出了破绽,肋下一股尖锐的痛苦漫了上来,眼看着血花就要爆起。
但那迅猛的身形突然一顿。宫无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老人的头顶渐渐聚起一团黑气,慢慢地,一个仙草灵芝的图腾冉冉而升,同时人的生气则像是跟着这幽蓝光圈离体而去一般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就在他眼前,轰然垮塌倒地,彻底成为皱皮包骨、双眼凹陷,并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尸身。
凉守宫站在他对面,还没收起出掌的姿势。
“丹宫早就清楚这个朱三闻已死去多时,无非依赖着这种有悖天道的邪魔妖术才能行动,却又狠不下心出手,守宫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干着急。”他挥挥绢扇,那团诡秘的纹样如灰一般消散了个干净。
宫无后惊魂未定,毛骨悚然,脚下竟是往后退了数步,好像就能避开这不幸似的。
可有人阴风不散,逼近身来:“无论何人,违抗烟都大宗师,就只能是这个下场。吾以为,这个道理,丹宫五岁时便懂得了。”
宫无后心上一揪,无力阻挡迅速蔓延扩散的悲绝,痛贯五内。眼前的场景一晃,便又成了当年的白雪皑皑,饮血崩心。
凉守宫一身缟素兼顶着一张大白脸,好像阴间走脱的魂,做出要拉住他的样子:“但话要说回来,莫要管别人如何,丹宫永远都是大宗师心头至宝。如今死无对证,大宗师纵然不会宽待丹宫最亲近的侍童,但丹宫的地位总是屹立不倒的。”
宫无后全身骤然绷得死紧,不知是恐惧还是仇恨,面孔血色全无。就好像身处累卵薄冰之险境,却又提不起力气反抗,即便找回了力气也不知道与谁为敌。凉守宫又离他近了一步,世界都只剩下茫茫然的白和揉碎肝肠的闷痛。他唯有拼命咬着嘴唇,只怕一开口,就会是一腔子热血涌出、死在这里。
吸进的风都像刀子似的一路割进心里。无处求生之际,迷惘复迷惘,他顿生一念,师兄……师兄一定有办法的……
霍的转身,化作一道红风追向耸峙在层云碧峰间的烟楼去了。
杜舞雩鬓发散乱,衣衫褴褛,被梦骸生手下的魏坤舆单臂困缚在地,面如死灰,垂死的挣扎渐渐如滚水冷却般平息了动静。
秋云裳自始至终连睫毛都没有动过,不言不语,等待殿中重又平静到只听见吊顶巨烛嘶嘶拉拉的燃烧声,宁静不起微澜的一双眼才请示地看了眼怒火方休的鸠神练。
他们的神女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想起了什么不在场的人,心头烦乱不已。
正好见秋云裳看向自己,忽想,这秋云裳掌管逆海崇帆罪狱,为弁袭君直属,行事分寸把握精到,把人交给他其实最恰当不过。是故微微颔首。
秋云裳领命,抬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前把将死未死的死印之主拖下去。
经此一闹,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告退。
梦骸生踌躇满志,由魏坤舆紧随着离开玄境明都。忽而他似有所感,驻足眺向远处。
“怎么了?”
“没什么。之前做的玩具坏掉了罢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尘世暗夜将坠,届时千万生灵,还不是操控在你我手中。”
等他冲回烟雪九重,只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副担架静默而出。
正在被洇出一团殷红的白布包裹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来。
愕然惊伫立。
宫无后那一颗沉沉浮浮在逆流漩涡中呼救的心终于被这最后一股恶浪打下悬崖,悠悠荡荡不知归何处的三魂七魄终于被抽了个干净,只剩了完整的碎裂。
于是寂定了。你我都寂定了。
真奇怪,当此一幕,竟麻木得没了知觉。
他理所应当地伸手拦阻,又迟迟不敢上前揭开那块布,犹如不敢撕开心上的某道疤。
到最后,终是隔着那块布,粗粗地触到那张娃娃脸。这是最初和最后的,来自一直被这个孩子唤作“公子”的人的怜惜。
他仿佛睡着了。
就如同那个下午,他抱住自己哭着哭着,也是这般睡了过去。
当时他就在想,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却一点都不牢靠,不若亲手杀掉你吧,毕竟我能确认,你一生平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