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你能与父亲团聚了……”宫无后兀然一笑。
不似人面。
举步入内,满庭衰草愁兰。
他看见西宫吊影依旧是那个佩玉怀黄的雍雅君子,一人,一座,一几,素爱的青瓷碗里,茶烟未歇,柔袅如缕。师兄最是爱洁,记得小时候把满是泥巴的手故意蹭在他身上、逗他生气乃是一大乐趣,这会儿果不其然,又是不甚利索地在擦手。
面前的人与脑海中的轮廓遥相呼应,原来自己竟记得那样深,那份淡暖的细细身量,抱影生姿。
如果不是那方白帕太过刺眼,如果不是一旁的桌上、朱剑血未干。
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趴伏着的,沉默的兽。
宫无后觉得自己是不是走入了倒转的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否则,为什么西宫吊影可以像未曾觉察他的存在一样、淡而无味地平静?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俄然,西宫吊影悠悠起身,轻巧地握住长剑,像把一切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都交付出去一样,递给宫无后。
“这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言犹在耳。
翻过一日,就成了刀剑相逼。
秋风穿庭而过,一地残枝落叶在他们脚边簌簌地打着旋。西宫吊影温柔的双目,清莹碧透,横波流睇,不闪不避、不遮不掩地看向他师弟。连谎言都省略。
宫无后却觉得他眸中似有千山嶙嶙,万水迢迢,好似这么多年蒙骗了他在其中兜兜转转,今日一脚踏空,就跌落下万丈深谷。
他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握住剑柄,像坠崖之人奋力抓住悬崖边探下来营救的手。
手腕急转,垂坠的剑锋旋起,呼吸间已成刎颈之势,隔着可以忽略的毫发的距离压上西宫吊影的颈。
西宫吊影被一重浩荡内劲冲得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小几,“乓啷”一声,瓷碗倾倒,沿着圆边一滚,茶汤泼得满桌都是,慢慢有细细涓流蜿蜒而下,摔入尘埃。
西宫吊影好像心疼那茶水,略斜过眼去看那清透的水痕。心里浮起似在无后那里看他写过的一句,打翻相思?
宫无后执剑的手骨节铮铮,青筋暴起,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
但是,离得那么近,西宫吊影呼吸都不曾乱一分,安静得像一首诗。
二人仿佛从这一世熬到了下一世,不知在为何拉锯。
宫无后断然收手离去。
西宫吊影苦笑,心里像遭洗劫般地空了下去。
身上一松,连帕子都握不住,自他手中如白色的蝶,扑翼而飞,飞出七千里。
剩下一地的灰扬起,把跌坐进椅子的他抱进芜杂的虚无缥缈中,太沉重太沉重,不堪负荷。他摸着自己毫发未伤的脖颈,直道,师弟啊,你若多加半分力气,一切也可都结束了。
第37章 三十六、风烟漂浮缅怀情
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完这一章,会不会被打啊……
这年,苦境岁时坏序,方季秋之月,而寒韵已深。铅云低垂,凝然遏定,已连日不开,像一段难懂的欲诉还休。八荒易暮,四顾茫然,天地通为灰黯一色。时有浊风,急如捲篷,行人愁旅,莫不断魂。如这般隐忍了十来日,终于掉下一颗寂静的粒子,麻衣不可比其色,盐晶未足拟其洁,山有千仞无以阻其路,愁虽万端难于变其心,天然质素,从风远飏,不辞这污下腥臊之地,轻洁回旋,一落人间。
于是眉间一点刺痛,激得杜舞雩复从昏迷中慢慢醒来。
逆海崇帆关押刑讯异端的森罗罪狱占地宽广,整体造成一个天井,正中乃是一方空地,呼为“明庭”。差不多十年间里,刑房主人自第一日驾临,便总是正襟危坐于一侧廊庑当中的荆棘玉座,一身白衣,溷秽不染,虽貌非惊艳,却反衬得清圣难描。而明庭四周则一圈一圈罗列囚牢,呼天抢地之声、锒铛镣铐之击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为这鬼哭狼嚎充作点睛之笔的,通常是明庭受刑之人的声嘶力竭。处刑之际,远近囚徒时见利刃加身,红血白肉,相混为糜,时闻烈油烹躯,焦腐之臭,令人作呕,连“滋滋”油爆之声都格外折磨视听。多少人明庭一过,尚未用刑,就已疯傻,进来前妄言非议圣教典训的贼胆老早吓破。但罪狱司判方正严明的一张脸上永远看不出任何表情,薄唇一抿,目不转睛,大约天塌地陷、银河倒回九天也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除了对圣航者谦恭敬慎,别人的脸色一概不理,教中位阶低下者恐惧其严刑峻法、脸黑心狠,视若楚江秦广,分明冠玉之面,竟愕窒不敢与接;位次在他之上的生老二尊也得不到他额外的通融,偏又介意他背靠地擘这个后台老板,其人行事惯会天衣无缝,也是拿他没辙;更难得的是天谕在他冷若冰霜之貌下,时感其一颗不着痕迹的七窍玲珑心、虔敬事之,于是乎,信赖日增,成就了人人尊称一声“秋殿”的这个人在逆海崇帆特立独行的玄妙地位。
杜舞雩披发散服,汗垢遍生,恶气逼面,骇骇然若疯魔。锁骨被刺穿的那个血窟窿已经结痂,黏着着破碎的衣料,黝黑凝结的一块。但毕竟是风岛之主,修炼多年的这副身体的愈合力也远迅于一般人,受此重伤,竟然也在短时间内自愈至此,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接受下一轮酷刑。秋殿调|教出来的狱卒个个精于典刑,认穴辩位奇准,割面削足,一刀一刺,必令惨痛锥心,但绝不致死。他轮番受刑,或钝重、或尖锐、或剔骨、或霆击,连绵不断,身上已无一块好肉,亦不知还没有连着的骨头。干裂起皮的嘴唇努力地开合两下,好多吸入一些空气,让这具冰冷而沉重的残躯恢复些许知觉。然后又试着动了动手脚,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泠然的铁器峥嵘之音。垂落的视线已无力分辨出更多色彩,只有突然飘入的纯白衣裾如此鲜明。
司判好似秋日天际孤高的烟云。“死尊果然顽强,一百八十多套刑罚下去,终究,还是不肯归返圣教的崇辉之下吗?”
“错了……我们都错了……”如一对铁锈斑斑的铁器摩擦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下方传来,“这是不仁……是不义……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心而……呃!!”他突然一声痛呼,一处剧痛,全身崩裂,一对灰蓝色的眼球上翻露白,几乎要挣开肌肉神经的束缚、脱眶而出了。
是秋云裳让人闪电般急速拔下了他的残存着的一片指甲。这下总算十指都干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舞雩浑身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碎成一堆,甚至不敢呼吸,随便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引发自上到下、排山倒海的创痛。铁链叮当响成一片。
秋云裳却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算得上“失望”的表情。十年里,还没有哪个人落到他手上是不肯改口的,但这个祸风行,公然叛教,更酸腐至极,就算是一身铁骨,也该被他磨没了,可这家伙大概笃定了主意死不悔改,莫不是吞了秤砣了吧。
他微微一叹,吐出旷日持久的倦意,“死尊果然是威武不能屈,秋云裳只有感佩心折。”他让开一步,笼着手道,“既然如此,逆海崇帆的神圣信仰,便要拿你祸风行的血,来洗罪图新了。”
杜舞雩昏聩良久,不辨日月更迭,乍然闻听此语,还需吃力地仰起头通过对方的表情来确定:他们终于耗尽了耐性,决心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了么?
秋云裳眉长眼细,眸光清锐,炎凉不侵,唯有长睫乌发间密布的孔雀蓝玉屑,荧荧粲粲,添一分仙气翩然。“秋云裳受命于天谕,遵逆海崇帆圣教法典,按异端论处,赐予你祸风行以枭首极刑。”
终于要结束了。杜舞雩身心一阵松快。
雪霰渐渐大了起来,一颗颗冰珠在敲打着他。秋时已过。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冬天杀尽万物,再从死寂中分娩出完好无损的开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都不言,他杜舞雩还需要说什么呢?
他被人卸除了那些镣铐,像一只残破的麻包,被一路拖行至明庭正当中的铡刀前。
“吾以为,杜舞雩,”一直寂寂地坐在上位的秋云裳望着他屈从的背影,忽然开口,“你是有德而威的君子,视息人世,但凭一腔浩然之气,槛阱之陷、缧绁之辱并不能夺去你创教之初心……”
创教之初心?
那是多么久远前的事情了。
但即便初心还在,他铸下大错在先,逃避躲藏在后,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一颗初心也已污秽不堪,且让它随着自己永埋于地下吧。
“……但你身困囹圄,势位屈于匹夫之下,志不得张、道不得广,腾蛇失雾,比于蚯蚓,你,真的甘心?”
杜舞雩深锁的眉间涌上一重困惑。秋云裳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为何这些话、这种语气,竟然那么熟悉?
好像某一个孤鹜落霞的天宇下,碧海推潮,一眺成空,有人也是这般取笑他:“西子衣褐,见者旋走;尧舜见逐,美政不行。风入青云、心逐骇浪,我以为既负扫除天下之心,怎能安于一座世外孤岛?”
当时以为是在劝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在宣称自己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