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解除,众人皆松了口气,但西宫向来颇有人望,这下病倒,也无继续饮宴的心情,纷纷向大宗师劝慰几句便退了。
宫无后回到软红十丈,颇是意兴阑珊,默然由着朱寒替他换下礼服,兀自对着琉璃瓶里半死不活的蝴蝶发呆。
已经很多年了,从年少时西宫吊影再没打赢过自己开始,眼里心里就都只有古陵逝烟这座誓要逾越的高峰。有关这个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的回忆都已经冲蚀得只剩脑海一隅淡淡的明黄剪影,还有侍童天天嘴上唠叨的“西宫大人交待了”和“西宫大人特别交待了”。到如今,才察觉这个像钟摆一样精确运转的烟都主事也会病、也会痛、也会因为难过而面露苦色。
这个已经在他生命里存在感全无的人。
“公子既然担心,不如就去看看西宫大人呗?”朱寒正替主人梳头,铜镜里看到一张罕见的发愣的脸,就顺口说了出来。
宫无后一蹙眉,略转了头,道:“吾何曾担心?”
乌木梳子一顿,朱寒愣了一下说:“呃……我猜的……公子既与西宫同门,自然格外亲厚。这次西宫发病,也是忙着公子生辰还有烟都内外大小事务,听说很久不曾好好歇过。朱寒看公子进门起就没说话,便以为……”声音越说越小,眼角偷偷看了眼镜中人,倒也没觉得主人生气,没头没尾地停下了解释。
宫无后倒似认真在听侍童的话,淡然不语,随即起身道:“吾去看看。”
嗯,只是单纯的好奇,很想看看一板一眼、端恭持肃的烟都主事生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打定主意这便施施然出了门。
朱寒忙去点灯。宫无后夜里大多守着烛台冥思发呆,不常外出,故而找了很久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盏落了灰的灯笼来,又点了蜡烛,急忙出门,担心主人走远。
谁知自家公子正在软红十丈门口等着。赶紧“嘿嘿”笑着追过去:“还以为公子不等我呢。”
“朱寒,烟雪九重……要怎么走?”
“呃,公子……”
早该想到,无聊之人举手投足、吃饭睡觉都是无聊的。既无被翻红浪,也无枕抛翠云,纵使高烧难抑,烟都主事依旧高枕偃然,没啥可看,就连忍着病痛的呼吸都那么刻意。
宫无后凑近了些,伸出的手指尖上新涂的蔻丹红得像要滴到西宫吊影脸上,细指一勾,把贴在他瘦削侧脸上的一缕湿发拨开,无声相询:师兄,他真的,值得你如此付出?
西宫吊影一向身骨强健,从不生病,但经年积劳,这一病就如江堤决了口般来势汹汹。身体时而如走在刀山火海、时而如堕红莲冰狱,备尝交煎,病到后面,脑中全然是狰狞惑乱的幻觉,往日里苦苦压抑的情绪、焦虑,此刻勃然爆发,濒临崩溃。荼山之毒,算是领教了。
如此过了两三日才渐渐好转,偶尔能睁开眼,得到片刻清醒。然而即便醒转,梦中所见仍好似猛兽在紧追不舍,风刀霜剑、冲天火起……越回忆越心惊,越害怕画面却越清晰,直搅得人不堪重负、神思涣散,复又沉沌梦里。
彼时,四下茫茫,天玄地远,魂魄好像就快要离体而去,身体一分一分木然地沉重下去,胸腔被震碎、掏空,呼吸亦如凌迟之痛。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但无法命令自己醒来,手脚俱不听使唤,只能任由这场梦荒诞地走下去。
于是他费力地在支离破碎间辨识那个殷红的影子,拼命抓住那个人,继而,他听到自己气息奄奄的声音:“师弟……虽然我们师兄弟……情薄……但师兄……用这条命……代师尊赔你的一生,好吗……”
好吗?
瞬间人惊骇坐起,夜,栖惶。
待喘了好几口气,大脑终是清醒了些。
只是场梦。当然只是场梦。因为哪怕投胎下辈子,他西宫吊影也绝对不会这么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么段话,哪怕是对着师尊。
然而,那份绝望的重压还是迫得人几乎立时就要死去,指端残留的来自无后掌心的冰冷温度依然清晰,怀抱着他的人瑟瑟发抖的频率仍在呼应着此刻的心跳。一切的一切,如此真实。
突然间明白过来,虽然自己一直都对师尊言听计从,但潜意识里,原来也早就下了判断,师尊总是对不起无后的。不过总在刻意忽略罢了。
为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终究,自己没能力做到什么么……
他静静靠着墙,如水的凉意爬满了一身。大脑一阵空白,无力至极。
渐渐,恢复了暗中视物的能力,耳中也能听到夜虫希索的鸣叫和渺茫天地间那些未名的声音与寂定,接着,便嗅到室内一缕若有还无的荼蘼气味。
呛了好几口冷风之后,西宫吊影才开始后悔自己奔到软红十丈追问那个答案的决定。
难道要像梦里那般上去揪住人莫名其妙地问一遍?封印在梦里的那些感性的语辞,要怎么在清醒时分还能不以为意地道出?
懵懂混乱,人却已经到了门口。
果然软红十丈如常灯火辉煌,这间每晚都让西宫吊影担忧是不是走水了的红通通的阁子,依旧如从浊世尘寰里切出来的一段幽梦般,安详凄艳地浮动在烟都的夜里。
阁主独倚在香木桌上,正举着银筷伸进玻璃瓶里逗弄那些蝴蝶,朱红色罩衣恍若凤吐流丹的晚霞一般铺了一地。案头鸾镜窥人,遥遥一见,朦胧难辨,唯眼角那滴朱砂印记深深打到心底。
正要逃跑,却听屋里的人开口拦步:“既来了,怎么什么都不说又走?”
西宫吊影方才从迷梦虚境踏回尘世,陡然见其人、听其音,再一想自己来时的心思,顿时窘迫不堪,只得应付道:“没什么。这就走。”
“呵,西宫不妨直言。”宫无后放下银箸,盖了盖子,缓缓转了个身正对着他,“能让西宫带病漏夜前来,必有要事,宫无后莫不应允,即便是这会儿去杀一两个人……”他偏过头看向高处正巧洞开的一扇窗,四四方方小小的一块夜色漆黑如墨,半点星子也无。原交叠在膝头的素手一抬,虚虚一指,兴致不错地说:“今晚疏星朗月,正好取血试剑。”
西宫吊影果断判定自己来错,只能勉强道:“确无要事。只不过吾这一病,恐数日间方能转好,其间少不得要请丹宫多担待了。”
这话听着含含糊糊,宫无后略想了想,揣度对方是担心养病的时候自己又给古陵逝烟找事。心下不由感慨,大宗师杀伐狠辣,却偏偏有这么个实心眼的笨蛋忠心耿耿、一力回环。
抬眼再细看他师兄独立中宵之态:一向人前一丝不苟的人,此刻栗色的长发却慵散了一肩,应是美人病中,实在无力像往常那样高高束发,只在发尾随便系了个结,如此眉目神态全不是平常那个冷峭清绝的主事大人。大约是匆匆而来,只披了外衣,虚空地盖在几日里折损得厉害的病体上,再是君子风骨,也单薄得像是要在风中化去了。
宫无后一时怔忡,不觉吐出让西宫吊影踟蹰一宿、抓心挠肺的那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噫~~我怎么好像把师兄写成受了= =||| 【但是好喜欢丹宫女王气场全开,然后有意无意调戏(?)师兄的样子VVVVV
咳咳,不对,我要年上攻年上攻年上攻…………【其实互攻也行……唉,吾节操呢……
然后,我真的已经拼命在表现烟都高层们深厚的文化底蕴了,只是本人文渣笔废,写不出师尊的胸襟气魄,也表现不出丹宫的缠绵风流T T 嘤嘤婴,反正我们烟都各位大人都是文豪!才子!请这么想就好惹!!
然后是一些完全不重要的说明:
本文设定的烟都是非常重视礼仪跟文化的地方,毕竟是“大宗师”管辖的嘛~所以会有“朝礼”、“燕礼”、“祝酒”这些情节。但是自从毕业之后,当年学的三礼那些繁琐的规则已经基本忘光,所以请道友千万不要深究……………………
本章介绍陈设的时候出现了一对“青色素面玉璧”,因为本人家乡的关系,所以私心就设定烟都位于江浙一带,而这里也是良渚文化发源地,其中玉器是很重要的一块,又以玉璧最有代表性,其特征就是完全没有繁复的雕镂装饰,所谓“大美无言”,正好跟大宗师那一脉的老庄流派十分契合,故作此设定。
第4章 第 4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眼红隔壁紫金箫白玉琴的定情信物梗,于是也让丹宫拿着师兄的美玉赏玩两天,虽然还是要还回去的,不过曾经拥有何必天长地久……
凉守宫今日心情奇好。
“西宫不在,正是本宫表现的大好机会!咩哈哈哈哈哈……”他早早来到冷窗功名,扑进那张朝思暮想的烟都主事专座,抱紧了疯狂地晃荡。
不料,陡然背后一股冷风,吓得他硬是从楠木椅上直挺挺栽倒在地。
但见赤色罗衣铺彩销金,明珠落日缀着一组青玉凤蝶杂佩,下珩复又璎玑错落,行进间环佩鸣鸾。雾绡轻笼,却是宝气难掩,迫而察之,惊觉流烟斥散,霜露不侵。一截素领衬着秀丽的颈项,男女莫辨的那张脸正似笑非笑地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