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陵逝烟坐在冷窗功名的黑暗中。
天欲曙,却也是最为黑暗的时刻。但他没有点灯,因为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前景再明朗不过——宫无后一定会脱身回来,无论会遭遇什么、付出什么,只要他这一辈子必须杀掉的那个人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造化球已经到手,不费吹灰之力,待到宫无后回来,烟都大宗师距离他阴阳大化、四时御极便只差一步。
但让他不解的是,迎接这辉煌战果的,只有冷窗功名里枯坐的师徒二人的无言相对。
“吊影,你在怨为师么?”
“吊影不敢……”
如果说真的有怨,那也是对自己。
他什么都做不了。连以身代君、也没这个资格。
这是大宗师在仿秦始皇夺楚地的旧事,当面订约、背面撕毁,而能做到这件事且全身而退的,全烟都上下,只有从无情楼走出来的宫无后。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扶着他走上这条路。那是他能给他师弟仅有的一点手足之情,亦是烟都主事与大宗师站在同一立场的表示,和必须担下的一份连坐的罪名。甚至无权保持沉默。
究竟为着怎样的疯狂,他二人需要依靠这样露骨的自相残杀才能绑在一起走下去。他越来越感到不能在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上加诸揣测与联想,否则就会如一波寒潭被搅起沉渣般,都是不堪,到最后也只落得山河破碎、满纸荒唐。
“吊影只是不希望,师尊将来遗憾。”他缓慢地起身,像背着副沉重的枷锁一般离开冷窗功名,“吊影告退。”
走出了许多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失去功体、形同废人的他,连去接应他师弟的能力也没有。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果他们三人的这场拖扯绁绊也终归能有个了结的话,就请快一些吧,他怕就要承受不住。
烟雪微茫何限恨,恩深怨重情易伤。
朱寒抱着朱虹跟在凉守宫身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路抖折蛇行。望中高树历历,把凝墨似的一块天割得七零八落。野径中不时雉飞狐走,惊风四作。
“守宫,是不是这里呀?”
“凭你小小侍童也要质疑守宫大人我啰?西宫送丹宫的时候念的诗不是说的很明白吗?‘醒处杨花为分襟’,用的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典故!‘酒醒’就是提醒丹宫想办法把化功散逼出来,‘晓风残月’就是暗示他脱身的时间,现在什么时辰了?”
朱寒抬头望天,西天正是残月如钩、清光愁惨无遮无拦:“约摸五更天了!”
“没错,我们抄近道果然赶上了!你再看看前面是哪里?”
朱寒又探头探脑地辨认了一番,果见长河一带,平静蜿蜒,岸旁依稀立着一座长亭的轮廓,那是行人告别故土亲人的悲伤所在,附近杨柳参差,如一个个披头散发的浪人。“是回恩草庭!”
凉守宫得意地扇起绢宫扇:“这不就时间地点都对上了么?”又转过身、气魄万千地对乌压压站着待命的闇亭一脉吩咐道,“把眼睛都放亮点!只要见到丹宫,不必跟逆海崇帆的人耗,优先把人护送回宫!”
商部众人齐声应道:“是——!”
凉守宫夸张地挥舞两幅大白袖:“小点声!!你们想打草惊蛇害死丹宫吗?!”
大伙儿配合地压低了头。
“哼!都是靠不住的家伙。”
朱寒不自觉地把朱虹搂得更紧了点,同时在心里默默擦了把汗:怎么看都觉得最靠不住的人就是守宫你吧……唉,要不是西宫大人重伤、功体全失,竹宫又刚好不在,大宗师更是要永远坐镇烟楼、万万不敢惊动的,否则接应公子这种大事怎么会交给你。“守宫……都这会儿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我们要不要再走近一些?”
凉守宫用扇子敲他的头:“说你笨还真笨!烟都和逆海崇帆的盟约上说的很清楚了,丹宫出了烟都边境,烟都就不会也无权过问,丹宫是生是死皆有逆海崇帆负责。所以丹宫如果要跑路,只能在烟都之外,这样才能和烟都撇清关系。我们已经在烟都地界上了,若是过了这条河,那就是烟都蓄意截人、背离盟约,这可是天大的把柄,怎么能让逆海崇帆拿到?”
“可是……”朱寒担心地踮起脚、引颈长望。
“不要‘可是’、‘可是’啦!只要丹宫越过这条河,那就是我烟都的人,逆海崇帆再要来抢,那便是和整个烟都为敌,黑罪孔雀绝对不敢孤身冒进的!”
朱寒极度不满他的说法:“什么叫‘越过这条河就是烟都的人’,公子从来都是烟都尊贵的宫位之君。”
凉守宫“嘿嘿”一笑:“若非开出这样的条件,怎能说动逆海崇帆先行把元生造化球先行奉上?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就不指望你一时半刻能理解啦……”
正说话间,界河那头的黑暗终于像是沉眠的巨兽被偷袭而发出了咆哮。死一般的夜色中,猝然乱红如焰,瞬目间千树万树开遍。而走近了才会发现,那并非吉祥天女撒下的团花盛蕊,而是无数扑飞的赤蝶。长长的车队火炬燃天,却在这片挥翅成云的生灵席卷过境后望风熄灭。
阵列顿形,龙驹仰秣,逆海崇帆的教众惊愕中唯有无措地呆呆举头看着这异象,心脏都一时缩紧,忘记了跳动。
又停了两息,什么都没有发生……?
似是不忍心让人失望般,无数颗仰望的头颅像被镰刀割去的谷穗般脱起、掉落,红色的水柱连绵冲天。
“啊——!!!”活着的人群中终于爆发出鬼哭一样的惨嚎。
充血的视线中,红影无声飘过,轻盈翻飞,那就是邀来漫天妖蝶的花心。蝶翼薄情,每一片都是摧命的刀刃,貌若无心地等候在这群鼠辈想要奔逃的路线上,炫丽的翅以肉眼无法追踪的频率振动,发出野兽磨齿的声响。
辉夜下的旷野,蝶是红色,血是红色,人亦是红色,人呼马嘶,沸腾到了极致,那些自命在绝望中跋涉、企图登临救赎彼岸的人们,号叫着,倾轧着,抛洒着肢解的身躯与魂魄,在这一片血海中翻腾淹没。
红影几个起落腾旋,赤潮在他身后迅速退却,渐渐只剩下冰凉液体漫过衰草、静谧流淌的声音。
一个幸运儿,使出浑身的勇气与力量蹿过这片死地。他躲过了最初的蝴蝶风暴,又匪夷所思地在红色的杀风中奇迹般地仅仅获得几刀皮肉伤,此刻,他在一地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断肢碎骨间匍匐踉跄。
然而就在他自认的生路的尽头,究竟是从地府第几层走上来的那个红衣厉鬼正在他脑门上投下漆黑的阴影。
“啊啊啊啊——!!!”喉间发出哭泣似的哀鸣,身体却已不能行动半分。
站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美丽的人呢?袍锦风流,一定是以人血染成的红才会有这般难以置信的艳,连黎明前的黑暗也掩盖不去。宛若象牙雕出的一张脸泛着淡淡玉一样的光,却不见一丝血色——是全都凝结到眼角下的朱砂痣里?还是流向了正朝他微微翘起的双唇中?与此同时,一只皙白的手自好几层缠叠的红|袖间穿出,伸向了他,指节腴润,微微地曲成美好的形状,衣衫上满缀的玛瑙与红宝随之粼粼闪闪,似清晨大朵牡丹上凝结着露珠。这简直就是教义中写到的,接引众生抵达天国的神使。
不知靠着怎样的冲动,他忘记了正身处何等可怖的空间,竟还能浑身哆嗦着乞求道:“求、求求你不要杀我!”
话音未落,无数的红蝶如东风中绽开的焰火般自袖中爆出,迅疾地扑灭了他。眼耳口鼻,每一个窍穴都灌满了浓烈的烟熏,剥夺了呼吸,数不清的刀片在切割他的肢体,终于,最后一只蝶,自那指尖被人吹落,扇动着一路华美的鳞粉翩跹而来,阻住了他在这世上被允许拥有的最后的光线。
“就剩下你了吗?”
微哑的嗓音,让黑罪孔雀从那个被蝴蝶密不透风地附着、缓缓倒落的不知名物体上移开了视线。
“早知道烟都聚集着一群无耻之辈,但费尽心机,还是被大宗师耍了么?”
宫无后乌沉沉如两丸黑水银的眸中,唯见烟波淡荡。“非是逆海崇帆失策,而是没有弄清‘血泪之眼’的能力。仅仅是对武学的解悟和临阵中对敌人招式的解读么?——还有对自身无死角的掌控,无论是经脉血流的顺行逆施、穴道关节移宫走位、还是筋肉骨骼的调动发力,皆已精确至毫厘。所以任何施加在这个身躯上的外力也好、毒|药也罢,只要吾愿意,便可随意分化转移。”是所谓血泪之眼、心外无物,多少年前他就已到达了这个境界。
素手徐回,笑整霓裳,“你们想把‘血泪之眼’捏在手里,只可惜,还不够这个实力。”
多说无益。
黑色的阴影突然在空气中激起涟漪,呼吸间黑罪孔雀在视线中便失去了踪迹。
宫无后撤出一步、略沉重心,守式方启,便见黑色的虚空被利齿状的物事割开一道幽蓝光线,已到眼前。
细长眉眼一眯,身体已经本能地扭转、避了开去。黑罪孔雀厚沉的袍服鼓起如朋,直如要将人卷入、吞噬的漩涡。二人离得如此之近,彼此能感到对方喷吐的冰凉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