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昨日,初尝败绩,已然白璧有瑕;今日,宫无后这一句“学艺不精”看似认错,结结实实是在打他老师的脸。一众人如何想不通这些,西宫吊影更是心下默叹:“苦啊……”
然而面上不着痕迹,只听西宫殿下一水清流般的声线涤濯了众人头顶的威压:“师尊息怒,请听吊影一言。仰承师尊不弃,自师弟冠礼之年,便全权委以教导之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师弟有错,吊影责无旁贷,朝礼后自会领罚自省,绝无再犯,望乞师尊宽宥。”
西宫有理有据地把属于宫无后的所有责任一股脑儿转嫁到自己头上,接着谦恭地行跪拜之礼。大宗师面子里子也就这么找补了回来。全场竟能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松口气的叹音。
接着又听烟都二把手道:“此番丹宫击杀冰楼仲王未竟,倒是冥冥天意相助烟都亦未可知。”略一停顿,待在场之人消化了这诧异之后话音继续,“吊影此番前往荼山,亦借机沿途打探,前几日方知仲王此刻冒险行动背后颇不寻常。四国之外,魔佛波旬临世之说已是传言纷乱,且甚嚣尘上。虽一时真假难辨,但已有多位不世高人现身,仲王欲往之非马梦衢正是其中三余无梦生所居。此人来历不详、行事诡秘,而仲王投奔之举目的明确、行动果决,难保背后不是有高人指点。现下局势未明,若烟都贸然出手,看似剪除敌对阵营实力人物,但亦是将顺藤摸瓜的线索切断,更提前暴露于混沌情势之下。未若静待仲王后续行动,严密监视,梳理其中牵扯之势力,重订审慎规划,以期一网打尽。
“更甚者,倘若仲王背后之人当真也是世外神人,未必就果真如吊影一厢情愿迷惑于仓促间安排的掩饰之下,倘若被发现蛛丝马迹,前来烟都寻仇,反倒弄巧成拙,于我们韬光养晦、静待入世时机的大计也是不相宜。吊影谋划之际,未及深思,正自懊悔;幸而丹宫天纵英睿,料想亦是想到了此节,故将在外、临机从宜,看似放虎归山,实则欲擒故纵。再者,丹宫于武学本已是百年之材,又得师尊谆谆亲传,已臻化境,任凭是何人性命,亦如探囊取物,故实不必焦虑一时一地之得失。
“当然,此番失利,烟都枉送高手性命,实为憾事,千宫位高德劭,自不会与吊影为难,但吊影犹深愧难安,冒死请葬之以国礼。而后续监视冰楼动向事宜,更需千宫不吝珠玉、鼎力相持。”
一席话似真似假、避实就虚,听着竟还特别有道理!西宫吊影文不加点地说完,宫无后已从痕千古嘴里的戴罪之身摇身变为有功之臣,亭臣们更压低了身子,表示对西宫涛涛连江的感佩之情。
古陵逝烟一早被宫无后气得要命,要罚自是舍不得,要放……众目睽睽之下又绝对拉不下脸,被痕千古和宫无后联手逼到了屋顶上的人也顾不上细想西宫吊影话里多少破绽,只知道这个乖巧的大弟子已然替他架好了梯子,甚至摆出了直接背他下房的姿态,不忘安抚痕千古之余,顺带手连他宝贝师弟的后路也一并铺好了。当下心头一阵激赏,不过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闭眼淡淡道:“如此。罢了。”
等了许久的凉守宫听到这句如蒙大赦,再拜道:“不想丹宫如此高瞻远瞩,却又不贪功冒进,大宗师教导如神,吾等拜服!……”
宫无后一扭头对上了西宫吊影的眼,峨冠上赤金累丝嵌红宝冠饰满缀的细碎流苏一时疾颤,衣袍无风自动,挟着一股冷意直奔后者面门。西宫吊影甫一站起来一时眼花,却也定定地望向宫无后的方向,从来冷淡疏离的眉眼竟似冰峰消融般水波样的柔光一晃而过,匆匆间好似带上了一点请求的意味。
从来骄傲的烟都二号人物何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宫无后看着不觉胸口一窒,可再要确认那双眼中的情态又只剩下了习惯的孤高漠然。但就这一下局促,什么破罐破摔鱼死网破都忘了,刚要冲口而出的话也生生压了回去。朱袂一甩,宫无后无言转身,荼蘼芳菲不散,人却已远。
西宫吊影在无情楼跪了两个时辰。向来神思清明之人原还想着把这一路上打探到的信息再盘算一遍好正式向师尊回报,但这一次不知为何罕见地疲乏加身,无论如何集中不了注意力,脑中满是简素与艳红的两道人影,乱哄哄一团,头痛不已。看面前的香已快燃尽,索性理了衣摆起身,顺手从袖中取了方巾拭手,一腔烦闷似乎稍减。
不料出门正撞见绛红绫罗簇拥起的那个人。宫无后这会儿换了件常服,没有戴冠,束发一解,绛紫色长发轻游飘摇,肃杀戾气散化了,只剩一段一段的寥落哀愁,广袖舒展,盈盈满溢着谢却了红尘的出世之感。
西宫吊影莫名的一股心酸,但仍如常询问:“丹宫到此寻我为何?”
“尽做无用之事。”宫无后眼中隐约有一丝怨气,潜映在薄怒之中,不待对方有什么反应,心头一阵无聊着就那么旋身而返。
第2章 二、烟月坠
西宫吊影从无情楼出来原打算至古陵逝烟那里报告西疆之行,但尚无头绪,去了多半要挨骂,便先往温泉沐浴,一个人再仔细整理下思绪。
眼前是烟都终年翻涌的云遮雾绕,鼻尖呼吸着又是温吞蕴濡的热气,脑子愈发转不动,草草含糊了过去。
勉强收拾好一切往冷窗功名去的时候已近黄昏。
西疆远离中原,民风习俗迥异,数百年间于钟翠环抱之间自成一脉,其人信巫鬼、重淫祀,又在同湿地气候漫山遍野的百虫异类的相斗相生间浸濡出可堪独步的驭毒之术。为克制常常侵扰的毒虫毒草,家家户户高悬避毒香囊,定时喷洒药末药水,连绵的山寨聚落上方的空气中都经年缠绕着一股异嗅。古时起西疆王族从小就需定期微量服毒,以练就百毒不侵之功体,朝代更迭无非就是以一场毒宴为肇启。西宫吊影此次见到的荼山毒后独孤毒之能据说为已经让她本人变成行动中的毒源,若非身在西疆,否则随便在中原晃两天便是草木不存、人畜病殁的惨事。
原本烟都和西疆八竿子打不着地各自为政,但西疆的毒术经历了过去与虫斗、与兽斗、与人斗的一路演进,早已脱离了销腑蚀脏、坏血腐骨的浅显境界,独孤毒喜好的是褫魂摄心、离神夺志之道,追求置人生不生、死不死,徘徊于安乐与绝望之分际的高蹈之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脉路数在西疆这一朝大行其道,受制于此类毒物之男女老幼亦蔚然成疯。而与之对应的解药自然也应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规则不断推陈鼎新,但不管怎么变,都要用到一味菟丝草。
菟丝草凉血安神,本不属常年湿热的西疆所生,而恰为气候四季分明的烟都主产,于是便有大批西疆人不畏艰险、不惧被烟都周遭设下的雾锁烟迷阵吞噬的风险,执意前往挖掘。西宫吊影从手下亭臣那里听说了西南边境子民不堪外族毁损田地的民怨,细问之下又得知了与西疆王族的牵扯,果断决定亲自介入。他的如意算盘是以菟丝草为机,直接同独孤毒达成交易,再逐步打开与西疆蛮帮的通路,未来或可成为烟都的一大助力。这想法被古陵逝烟采纳,便有了出使荼山之行。
虽提前备了化毒的药物,更勤勉清洁,连杯盘碗盏都是从自己的烟雪九重背过去的,到底忌惮着荼山蛮云瘴雨,停留了三日便返回。初次接触,原也不指望双方的关系就能突飞猛进、火速缔结为友好邻邦,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西宫不作他想,专心针对药材一事展开谈判。连日辛苦,总算也把菟丝草交易谈妥,双方约定此后药草采掘便由烟都农人着手,再经西宫指定之商行分销贸易,两国各自约束族民行动,如此免除了边境扰民、毁田害苗之病,又留下一桩互利的交易。同时,西宫吊影也留意了荼山特产的几味迷魂乱神的散剂,想着烟都周围的烟障之阵也该更新换代了,而独孤毒也爽快赠药,便决定带回找时间再细细钻研。
如是上报,古陵莫不首肯,值此天下蠢动之际,不可错过这个联络契机。
至于冰楼之事,古陵逝烟想了想就明白这场从头至尾皆由吊影提议、主导的伏杀不过是在他不在烟都的几天里特意给他师弟找的差事,好让日日争锋相对的两人分开两地,顺便还能替烟都除却一大患。就算没能完成,以冰楼现下的状况和未来走势,其实无关痛痒。
这是心思细密的吊影在极力周全他与无后的方式,只可惜他还是有点低估了无后对他的恨竟超越了一贯对武道的痴迷与杀人的快意,结果还被痕千古抓住,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说道。幸而吊影也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冷窗殿上痛陈自己对形势的估计不足,其实以西宫之能,这些明显的线索怎会疏漏,多半是前期故意有所保留,关键时刻再拿出来救他师弟用。
古陵与吊影都是聪明人,更是一脉相承的师徒,你知我知,就没有再在这件事情上费神,过去就过去了。好在吊影已经回来。
现下攸关烟都生死前途的则是有关魔佛临世的异动。倒不是说别的,烟都弹丸小国,又多年避世不出,自然不至于成了招风的大树和挨打的出头鸟,再是何等恐怖的灭世大怪,自有那帮武林正道、三教先天们操劳;但风云色变,一切都到了重新洗牌整饬的变天时节,前路漫漫,充满了不确定与未知,这些不确定与未知在古陵眼中则意味了烟都的机会。浑水摸鱼也好、趁火打劫也罢,古陵相信经营多年的烟都也必有值得这些名宿泰斗、正教大派们与之合作的资本,于是着重交待吊影让痕千古全面出动散落在各地的眼线,掌握动向,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