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兀自沉浸在那份激烈的情绪里,待到久久不闻人语,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见西宫吊影紧紧攥着黄巾,眼中是那么鲜明的苦痛之色。一直都觉得这是他与古陵逝烟二人之间的恩仇纠葛,却原来一直有旁人牵连其中,无能为力、辗转反侧,还从头至尾被忽略了个彻底。一时间心有歉疚,但话已出口,难再转圜。
两个人,两副心思,明月清风两独自。
终究还是西宫熬不过这凝结的沉默,勉强一笑道:“师弟是天生的剑者,更是师尊一生最大的期许,定不会让他失望。”
宫无后看他神态轻松,但话语里分明已经百般煎熬,愈发难当。无奈之下只有转过头去,瞥见漆盘上青色的瓷杯,实在忍不住端起来呷了一口茶,压一压心头乱麻。
终于定了定神,转而说起别的话头:“西宫已然执掌闇亭一脉,这种跟梢监视的事情何必还亲自出手?”
西宫吊影心中又是一叹,神色、语气却仍是处变不惊的风轻云淡:“自然是师尊关心你,毕竟不是在宫里,盘桓时间又这么久,交待了我好生照应、不可出什么差池。我虽诚惶诚恐、忠人之事,到底是坏了师弟的兴致,还请不要介怀。”
宫无后隐约听出他话里带刺,想是不高兴了,有些懊悔自己慌乱中口不择言,不敢再在这件事上纠缠。盯着手里的茶杯半晌,突然闷闷地说:“从罗浮山回来我便有些不对劲,难以保持专注,总会分心去注意到一些以往不会在意的东西……想来,从我第一次杀人开始,西宫便一直陪着的吧?但在以往,我能将全副心神都用在对手身上,境外无物,此为古陵逝烟教会我的第一重境界。当然他最不满的,也就是我始终停留在这一境界,再不能精进至‘非天非人、非阴非阳’的无我之境。可是,罗浮山一战后,我竟连原本的有我之境也不能维持,常常被境外之物干扰,心魔大盛。不过也因此,我能感觉到西宫夜里一直都在。”
听到“罗浮山”三字,西宫吊影便又惊又疑,屏声静气地听着,联想起鷇音子当日所言,心砰砰乱跳不止。
“……也不知那个妖道给吾下了什么蛊。”
西宫吊影脑中飞速地转过一堆念头,道:“师弟的武学造诣早已超凡绝尘,罗浮山一战受了点挫折、有些不安也是常理,但根基犹在,断不会倒退。不信的话,下月烟都、冰楼一会,正好可以测试师弟你守中元一之修为。”
“嗯?”
“冰楼皇女霜旒玥珂好靡奢,最爱珠翠满头。届时,师弟入席,我们便以五息为限,看你能不能数清她头上雨濂的数目。”
宫无后放下茶杯,慢慢想起那个一身珠围翠绕、堆金砌玉的女人来,她头上的雨濂是五百年孕育一颗的宝珠,华艳璀璨,亮瞎人眼,混杂在通体闪闪发光的人身上,想要在五息之内数清纷杂乱错的珠子数量,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一开始还以为是西宫吊影开玩笑,现在想来,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在西宫咄咄精光的注视下,丹宫果然一挑嘴角答应了。
之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是说,师弟来朱家这么多天,竟是两手空空,都没带礼物来?”
“……备礼?吾来走访慰问自己的侍童,需要备礼吗?”
“……”
一夜转花影。
翌日,朱寒掐着钟点去房里伺候宫无后起床,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大惊。父子二人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无果。是不是先回宫了?正心急火燎地要奔回软红十丈,待走到院内,猛回头,只见红瓦之上,丹宫靠在西宫肩头,睡得不省人事,西宫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冲他摇摇头。
此情只应天上有,莫煞风景赶快走。——善良孩子的单纯大脑中乍现这么句话,赶紧缩了缩头一溜烟似的跑了。
第11章 第 1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自己一写丹宫的服饰打戏,就忍不住要铺排辞藻,把他说得千好万好。这是病吧!
这边新作了两个设定,一个是师尊一天到晚用的熏香,我大概翻了翻《陈氏香谱》,选了蘼芜香,因为据说这是曹操当年爱物。
第二是关于西宫师兄瞳孔的颜色,我仔细仔细地观察了好久,感觉是墨绿色,不知道有没有看差,希望是绿色,绿色的眼睛配他一身明黄简直不能更美TVT
素纱衣,轻于云雾、薄如蝉翼,好似山间一帘飞瀑泉水的织物上,仅以月白丝线绣出疏疏朗朗的流苏纹,衣缘饰以淡青流云缎,银白绳纹锁边。这般拥雪堆烟的一袭绫缭,便日日笼络在那素青底翠竹纹的褒衣博袖上,不类罗绮红绡那样抢眼,却自有仙风道骨、扑朔盈身。
因外出没带着香盘、薰笼之类的器具,西宫吊影便挽了袖子,徒手撑开那件素纱氅衣置于热水上,等着热热的湿气均匀地润透衣料。白气缭绕间,原本冰冰凉凉的丝衣慢慢被蒸得舒展熨帖开来,恍若有了人气一般,烛火下泛着莹莹的水光,似倦似懒地垂在臂间。
这时就可以取来微火烧灼的香丸放进炉里,再把香炉置于热水中,片刻,水汽氤氲了熏香,滋润着丝丝缕缕渗进那衣料里。
香是蘼芜,如兰如芷,不逸不妖,是世间最虚无、亦最深刻的东西,直入骨血。两岁时被人携着手、蹒跚走过烟都静谧的重重山路,雾锁楼台、迷迷蒙蒙处,唯一清晰的,就是嗅到的衣料摩挲而散出这股气味。而后稚童比肩而坐,书音朗朗,偶尔偷偷回头,便见阳光直投在红楼别夜空荡荡的大殿石砖上,师者面光而立,只能看到光圈描出的背影,惟晨风带香,揣测他那一刻必是浅笑的。待到春风裁宫锦,佳木簪罗缨,耳边是他亲诵祝辞:“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人影憧憧,陈钟列俎。跪在垫子上,平视过去,正看到淡青衣襟上片片竹叶的细腻纹路;当胸那块羊脂云海纹佩暖玉生烟,动静间蘼芜香聚散离合,薰然欲醉。
一段香,竟也是一生。
书中说古时人礼敬神明,必焚香,是指望心愿能借着冉冉直上的香烟上达天听。——如果真的能实现什么愿望的话,我非贪心之人,只求相伴以生、相守以死罢了。
西宫吊影静静地呼吸,雾气蒸腾,似有神笔绘就一片立体的山河锦绣。
玉龙台是地处广泰长山以北,冰楼地界以南的一座夯土台。双阙承天,宫室绵延,为烟云冰风四境先人合建,以为文宴论剑之用。昔年四境之主或登台作赋,或切磋武学,当是时,文章华灿、上接云霞天远,剑气峥嵘、下临旷野风悲。
四境情谊,摘录在那些已泛黄的卷轶里,尚不知谁人曾翻起,而眼下世道变迁,云界已灭,风岛半隐,剩下烟、冰两境格外微妙。冰楼历经劫数、刚刚恢复了元气,邻国的对外策略就显得如此重要,加上此前云界凤座死得蹊跷,焉知不是功体相克的烟都所为。于是冰楼急急要与烟都一会,虽说不能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虚实,但于细节之处探得一些风向也好。
会面定在辰正,此刻方才寅初,古陵逝烟便醒了,唤了两声“吊影”却无人应答,暗中闪出一人来,是闇亭一脉商部的现任掌部鹤亭凌空。
鹤亭凌空得了令去寻西宫,好向大宗师回报今日两境会晤的时程计划。
竹雨潇|湘之变以后,西宫一股子怒意全用在大刀阔斧的整治人事,四部之内的痕千古亲信一概撤换,连四部之名都看着不顺眼要改。只是“商角徵羽”的叫法由来已久,一朝更改,则上下通令、文书记档都要跟着换,将是漫长的一段适应期。不欲因这些小事惹来下面的怨怼,故西宫还是明智地保留了原名。但犹不解气,硬是烧了竹雨潇|湘才罢休。因此,闇亭一脉对年轻的烟都主事言笑晏晏之下的凌厉手段惧意陡生,无不夹紧了尾巴埋头办差,常自忧心哪天出了纰漏,也被一把火烧到渣都不剩。
然而这一日,鹤亭在玉龙台一间偏僻小阁中看到的,却是西宫大人亲自熏衣的景象,那面容和婉,听到下属来报时的应答也是语带温柔,全不似平日里的高冷模样。
鹤亭拿着一方漆盘端着大宗师的氅衣,尾随西宫,穿行在波澜诡谲的廊腰缦回里,边走边问:“熏衣这种小事,西宫为什么还要亲自动手?”
西宫似是心情大好,语调微扬:“这熏衣笑兰香是今年新制,全烟都只有那么一丸,若是交给别人,又没掌握好火候,弄得烟熏火燎,岂不是暴餮天物。”
究竟为何事开怀?总不会就为了熏衣这种磨人的苦差?真真怪哉。鹤亭左思右想着,途中忽有凉风袭人,转过一个拐角,果然看到雪砌冰雕的一个人来,乃是冰楼副楼主镂冰氏。他与西宫吊影二人年龄仿若,职阶对等,常有往来,私交甚笃,因而如此情势下仍是客客气气见礼。
闲扯了几句天气风物的话,镂冰氏果然状若无意般提起烟都入天榜的事情。
“什么天榜?”西宫吊影讶然相问,眼中波光澄澈,似惊讶似好奇,听对方大致解释了几句,又恍然道,“啊……可是那个叫鷇音子的人上月公开的那份排名?我倒也略有耳闻,唉,说来惭愧,烟都此前因魔佛临世遭了大难,北地一片萧条狼藉,自顾不暇,前不久又惊闻战云界凤座遇害,更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心思关注这些。这种论资排辈的榜单,多是有心人造出来博取眼球、兴风作浪,且看早已不问世事的一剑风徽竟也被拉进榜内,便知这‘天榜’纯属哗众取宠。你我均身负重任,大小事宜千头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