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胤礽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情况,他隐约记得自己方才还在外面喝酒,怎地一睁眼,又到门前了。
“行啦,没事就进去吧。”康熙眼看胤礽清醒了许多,这才松了手,脸上神色复杂地摸了摸胤礽的脸颊,“我的保成,也长大了啊。”随后在胤礽回过神来之前,便转身离开了。
这样莫名其妙的反应让胤礽很是纳闷,不过他很快便不想了,只推开屋内,便见瓜尔佳氏坐在喜床上,身上喜庆的红色映衬着腮颊处淡淡的粉,显得格外娇俏。
胤礽进了屋,轻轻吹灭了烛火。
太子大婚才不过六七日的功夫,慈宁宫里传来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
这一回的病情来势汹汹,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太皇太后日渐消沉下去,每天倒是有十个时辰是在昏迷当中的。
康熙干脆将一应政事搬到慈宁宫去,自己则衣不解带地服侍太皇太后,没有丝毫的懈怠。胤礽见此,也跟了过去,在慈宁宫外随便找了个偏殿住下,每日到慈宁宫请安,照顾太皇太后。
宫中其余诸人也是走马灯似的日日请安,康熙嫌这样吵闹,下了旨,将人都隔在外面,只准了胤礽来去自如。
太子大婚的喜事很快就被太皇太后的病危而冲散了,随着太皇太后渐渐灯枯油尽的生命,皇宫里的气氛日益沉闷了起来。
胤礽出了太皇太后的房间,看到康熙正在外间批改奏折,桌子上的折子放了好一会儿,他都未曾下笔写过一字,神色亦是恍惚,显然心不在此。甚至那人的眼里都沁出血色,眼底一片阴霾,看起来,似乎好几夜都未曾合眼了似的,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帝王,此时憔悴和魂不守舍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心疼。
“皇阿玛。”胤礽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唤道,“您若累了,还是歇一歇吧。这些折子等一会儿再批,保重身体要紧。”
“无妨。”康熙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奏折批完,这才抬头对胤礽说,“你若累了,就先回去。”
皇帝还在这里,他这个做太子,又怎能离开呢?
何况,如今这情势,太皇太后随时都可能去了,胤礽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最后一面。
胤礽摇摇头,“皇阿玛都还在这儿,我又怎么能走呢?何况,照顾乌库妈妈,本就是儿臣的本分。”
康熙看了胤礽一眼,喃喃道:“你倒是有孝心……”
胤礽走到康熙身后,伸手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皇阿玛,您的身体是大清朝的身体,是这天下的身体,不可太伤神啊。”
“朕明白。”康熙淡淡地回答,他明白,太皇太后恐怕是熬不过这一遭了。这个培养了两代君王,历经三朝的老人,如今已经七十有五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已然是一种福气。康熙如何能不明白,只是到了这时候,他终究是不舍得的。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醒了,说要见您和太子殿下。”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突然从内间跑出来,跪在地上说道。
第27章 夜守灵胤礽劝食
胤礽随着康熙一同进了里屋,便见太皇太后斜倚在炕上,面色竟是如常,眼神清亮,全无前几日的衰败之色。
“皇祖母!”康熙见此,先是一喜,随后又似乎意识到这正是回光返照之色,又是满眼凄凉,一个箭步冲上去,堪堪握住老人的手,声音已经哽咽,“皇祖母……孙儿……孙儿舍不得您……”
胤礽亦在旁边跪下,唤了一声“乌库妈妈”,却不知又该说些什么,生死有命,本是如此,他经历两世,于这些世间的悲欢离合,反倒比康熙看的更透彻些,面对时也更从容一些。
老人微笑着,用慈爱的目光堪堪扫过这一对父子,说道:“莫要如此,我就要见到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了,这是喜事,该高兴才是。近些日子,我总能梦见以前住在草原上的日子,我和苏麻骑着马,无忧无虑的奔跑,像天上的鹰一样,想来待我见过了太宗皇帝,说不得又可以去草原骑马了……”
“皇祖母的身体还健硕的很,不可说这样的话,孙儿年纪尚轻,怎比得了皇祖母的眼界,日后的事,孙儿还要皇祖母一一指点才是。如今这天下还未到海清何晏的时候,皇祖母怎可这样轻易离孙儿而去?”康熙听了这话,急切地说着,声音颤抖,几近失态。
“皇上不必妄自菲薄,这些年我虽不再理事,外面的事却都是看着的,你已经长大了,比你的皇祖母更有手腕,更有眼界了。皇太子也已经成亲,长大成人,他聪慧纯孝,日后必是你的左膀右臂,哪里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皇上是明君,不可为了我行将就木之人伤神,万事当以天下为重。”老人说罢,留恋地望了康熙和胤礽,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外面传了话来,说是苏麻喇姑求见。
康熙听了,急忙站起来,抹干眼泪,叫苏麻进来。
苏麻喇姑如今也是七十几岁的高龄,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得,到了太皇太后跟前,一下子跪到了地上,“主子……奴婢……奴婢来送您了……”苏麻喇姑说着,泪水盈了满脸,簌簌落下。
这话一出口,站在一旁的胤礽便感到康熙的身形微微一颤,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似的朝旁边一歪,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哀恸之色。
“你我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你如今可有这般的境界?生生死死本是天命,他们年轻人看不透,你可不该。”见到这个情同姐妹的昔日婢女,太皇太后的精神似乎更好了许多,“昔有庄子鼓盆而歌,你们虽不必如此,也不可过分伤心。这样,待我见了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才算有个交代。你们这般模样,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来,罢了,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叫胤礽留下,我有话要说。”
胤礽方要走,听太皇太后这般说,立时停下了脚步,走到老人身边。
“好孩子,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问过的那个问题?如今你可想通了?”老人看着胤礽,眼里难得的露出点点若有所思,不似方才的乐观和豁达,反而带着些隐约的担忧。
胤礽摇摇头又点点头,“或许算是想通了一点。”
“可说来与我听听。”
“不过还是您当年提点过的那句话罢了。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胤礽愿做流水,或能磨碎石子棱角,奔流到海,不受阻隔。”胤礽这话说得隐晦,老人却了然的笑了起来,那番睿智的模样,让他有了瞬间将一切脱口而出的冲动。
“你这般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然可称境界了。此处,你皇阿玛反倒不及你。”太皇太后看胤礽面色如常,不似当初的茫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心里放下心来,轻声劝慰道,“只是你也需知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皇上性子霸道决绝,又气运极强,拿定了注意便不会轻易更改。你日后若与他起了矛盾,万不可正面和他冲突,只需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话,当可全身而退。”
这样弥留的时刻,老人仍在为自己和康熙的事耗费心力,胤礽觉得心头一暖,点头说道,“胤礽明白,定然谨记您的教诲。”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把老骨头又如何能操得了所有的心事。”似乎想起了什么,太皇太后露出一丝苦涩,“我乏了,你也退下吧。”
次日子时,太皇太后崩于慈宁宫。
自入冬以来,太皇太后缠绵病榻已有些时日,未能熬过这个冬天也是意料之内。宫里宫外,丧事倒是井井有条的办着,宫中一应嫔妃阿哥格格们也都在慈宁宫呆下,日日守在太皇太后的灵柩旁守灵。
哭泣声连绵不绝地响着,新年将至,宫里却没有丝毫的喜庆,到处都是一片阴霾,让人觉得压抑。
胤礽跪在康熙下首的位置,时不时的有礼部的官员过来请示太皇太后的丧礼仪式的问题。康熙大多无甚反应,尽数交给胤礽处理,只偶尔会因为规格不够高而提些意见出来,胤礽大多顺着他的意,一一照办了。
无论是多么大的哀荣,都无法弥补活着的人心里的哀恸,外面的哭声从白日响到夜里,都不知祭奠的人换了几回。只康熙仍然坐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流泪不止,整整一日,竟是滴水未进。
入了夜,地上凉意更甚,胤礽眼看着康熙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充血,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起来,便忍不住低声说,“皇阿玛,夜深了,您也该休息一会儿了,太皇太后若泉下有知,知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一定会担心的。”
“无妨,叫外面的嫔妃命妇们都散了吧。皇祖母生来喜静,朕一个人在这里陪着她便是了,你若累了,就下去吧。”康熙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只带着莫名的平和淡定,不似一开始几近崩溃的模样。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帝王此时坐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神色颓然,脸颊消瘦的厉害,看得人实在不忍心。
胤礽见此,也未说什么,只站起来,到外面传了口谕,叫宫中各处服丧的官员亲眷们离开,只留了几个品级较高的贵妃和年长的阿哥格格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