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因梗塞而停滞。痴缠的双臂再次围绕上来,仿佛不堪承受那失去的痛楚。
殊不知,对展昭来说,却是另一种沉甸甸的痛楚覆来,压弯了肩头,压皱了眉头,压苦了心头。
“只是一个梦,不必当真。”
“不必当真?……不必当真……是啊,不必当真。”低语呢喃渐渐转为激动,“那么你告诉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当真,难道真要到死的时候吗?”
不是展昭挣开了白玉堂的拥抱,而是白玉堂自己倏地松开,等待展昭慢慢回身面对他。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对视,暗成一片的房内明明看不清对方,可偏偏他们的视线准确地胶着着,很久很久。两双晶眸彼此晃闪着复杂难辨的神色。
是情,是义,是友,是爱。
看不清的仿佛看清了。该看透的却始终不见看透。
难道真应了月华那份感叹?
——看不透才是凡尘俗世,看透了世间也许会失去了它的多样滋味。
这次率先移开视线的是白玉堂,只因白玉堂无法在展昭眼中觅到一丝动摇。
对持的双方总有一方要先出手,总有一方要先动摇。白玉堂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自己每次比武都会输给展昭了,不是功夫孰高孰低,而是他永远没展昭有定力,没他沉得住气。
一声喷笑,白玉堂嘴里散出一股酒气,接着更是干笑连连。
“呵呵,你说的对,不必当真。一场梦而已,当什么真呀。”
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仿佛适才那个不是自己,只凭袖口轻轻的一挥已抹去了所有胡言乱语。“人生浮世不过镜花水月,本来就比戏还要假。该逍遥的就逍遥,该洒脱的就洒脱,对不对?”白玉堂笑得佻薄轻浮。像大多喝醉了的人一样,他身子挺不直,晃个不停,“所以我不是叫你骂我两句嘛。被你这只臭猫骂对我这只老鼠可是最大的侮辱了。说不定我可以就此清醒过来。”像是在自我确定一般,他点头连连,“对对对,我一定可以清醒。清醒多好。天大地大,任我锦毛鼠白玉堂来去自如,哈哈,多快活。我爽心,你也省心。哈哈哈哈哈。”
豪放不羁的大笑回荡在静寂的屋内显得尤其突兀。
“喂,猫儿,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喔,让你干骂我都不还口。赶快赶快,错过这一村就没这店了。还不赶快报仇?”
看着白玉堂步履蹒跚,展昭的心情沉重:“白兄,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白玉堂避开展昭前来搀扶的手,狠狠啐了口,“呸,谁醉了,你个死猫才醉了呢。我脑子清醒得很。不要以为我白给你个大好机会让你骂我,就当我是糊涂了,我告诉你,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要你骂你就骂,婆妈什么?”
“是是是,你清醒。是我醉了,我醉了。”展昭含糊应着,上前扶住白玉堂,“好了白兄,天色也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休你个鬼!你当我的话放屁不成?你不信我没醉?好,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看我现在怎么让你御猫变熊猫。”
伴着白玉堂怒气的是他的拳头。这一拳展昭史料不及,险些被打中。幸好白玉堂使力过猛没站稳,自己脚下一滑,于是腿软了,拳头偏了,身子倒了,脑袋撞到展昭腰间,将展昭直撞坐上桌旁椅凳,自己却活像只软脚蟹趴到了地上。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要拉白玉堂起来。哪想他赌气打掉展昭的手,一味要靠自己起身。但他连试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干脆趴在展昭腿上不再动了。
“混蛋,都是你害我使不上一点力气。你这个害人猫。我倒了八辈子霉了才认识你。”
展昭扶也不是,拉也不是,只好苦笑着坐在那里附和应声,“是是是,我们彼此倒了八辈子霉了才认识对方……”
展昭突然哑声,只因他恍惚看到黑暗中射来一道灼人的视线,令他无法再说下任何一个字。他知道那是白玉堂的视线,但是当他回神再看的时候,仍只能看见白玉堂的后脑勺。
那种渗着揪心的酸涩的眼神,难道只是错觉?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再次响起白玉堂的声音。不再大声,而是意外的平静。
“猫儿,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展昭道:“你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
又是一阵沉寂,白玉堂道:“你不可以死。”
展昭轻轻发笑,道:“说什么傻话。活得好好的,我没可能寻死逆活。”
“我是说正经的。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说你爱惜性命,可对你来说所有人的性命都比你重要。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给自己害死!”
展昭喟叹:“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为自己的信念理想竭尽一生,怎么算是把自己害死呢?”
“你的理想就是当官?”
“何必明知故问?你知道不是。”
“好。那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做官了。”
瞪圆的眼睛是展昭瞬间的诧异,他不解道:“白兄何出此言?”
白玉堂忽然使力攥紧展昭衣服下摆,却始终不抬头看他。白玉堂冷哼道:“说我不适合当官,难道你就适合吗?你只是想为百姓国家出力,那你大可放手去做,何必一定要拘泥于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身份?展翅高飞难道不比待在金丝笼里规行矩步来得畅快?”
展昭不再微笑,脸上柔和的线条骤然转硬。他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我……。”
白玉堂惊得猛抬头,焦迫拉住展昭双臂道:“我懂,我怎么会不懂。‘侠以武犯禁’——我领会的心脏都长出老茧了。我知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也知道不该提这样的要求,可是……可是……”激动令白玉堂终于站直身体,欣长的身形将展昭笼在下方,白玉堂恨恨甩了甩头,“你看看你自己,官场跌打滚爬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有多大成就,却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难道你没有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受的伤越来越多,养伤的时间越来越长吗?你毕竟只是个凡人。我是为你好。”
“多谢白兄关心。正因为我是个凡人,所以即使回江湖上刀口舔血也会受伤。若说我在江湖上管一次事,受一次伤;那在官场我就是管十次,受十次伤。展某不觉得有哪里不公平。再者,与其在江湖上为了有些没有意义的事生死相搏,我宁可待在官场继续我的劳碌命。我不是为了成就而成就,仅仅是做我想做的。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为了自己而做,而是为了别人,难道不都算快意人生?”展昭感慨一笑,拍上白玉堂的臂膀,“白兄,我很了解你,你绝不会为了这种理由要我离开官场,不是吗?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白玉堂别开眼,“你不要管那么多。如果你相信我,就听我的。”
“若是不给我足够的理由,是说服不了我离开包大人的。”
展昭的眼神不起一丁点波澜,却平息不得白玉堂搅乱的心湖,因为他内心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激动地嘶吼:“理由!理由!是不是还要用你们开封府那一套,给你凑齐人证物证才行?!对!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你。你大仁大义,忠孝两全,整个开封城的人几乎都认得你展大人,你哪里是什么小小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在那些老百姓眼里你简直是民族英雄,是这开封府的守护神。你不怕伤不怕痛不怕死,你怕什么?”
白玉堂满腔反话展昭如何听不出,他知道白玉堂在发脾气。每次白玉堂对他瞒不讲理乱发脾气的时候,他都会一笑置之。只是,这一次展昭却没有。
他站了起来。
他挺的很直,背脊,鼻梁,双肩,连视线几乎都直到锐利,可以将任何事物割破——至少白玉堂有这种感觉。
“白兄,有什么不痛快放到桌面上直说无妨。但我希望你记得,我展昭不是出气筒。就算要撒气,你至少也要撒的明明白白。”
展昭的声音平淡至极,换了别人,也许一时不能觉察其中异味。但白玉堂能。就是那平淡,白玉堂觉得其中蕴藏了似到达冰点的寒气,像可割裂平原的冰雪之刃,一下子破去他的激烈,融化了他的激动。
“猫儿,你生气了?”
“没有。”
展昭回的很干脆。
“你是生气了。”
白玉堂讲的也很肯定。
他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展昭是南侠,是护卫,是什么身份都好,展昭却也是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也有他的痛快和不痛快。他可以痛快释然,大多时候他的脾气实在太好,可以容忍很多事、很多人。
但这一次,他似乎不怎么痛快。
展昭不痛快的时候,他也会发脾气。因为好脾气决不等于没有脾气。
白玉堂深深吸气,又深深吐出。他走到展昭面前,步伐小心翼翼。他并不是怕展昭生气,展昭生气的场面他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既不会打雷,也不会下雨。有什么值得他怕的。
不怕。他绝对不是怕。
他只是在乎。
所以他走得小心翼翼。不因怕触动展昭的怒气,而是为了收拾自己的心情。换作以前,他肯定会赌气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管错的是不是在他。现在……呵,当一个人在乎另一个人的时候,免不了是会服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