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扫了眼那惨白如纸的面容,手不觉紧了又紧,展昭微微喘息。当巨熊奔出又扑杀到近处,喘息已然止歇。
一人一兽斗到一处,形势呈一面倾倒。
叫人费解的,展昭不但放着好好的燕子飞不用,连还击都不甚积极,一味左躲右闪回避巨熊杂乱无章的攻势,躲不开便踢出腿脚缓解抵御。然他面沉如水,不见惧意,也不见弃生的消极,何以就是不肯出手?
起先赵祯弄不明白,他相信只要展昭肯出手,即便奇珍异兽,也能手到擒来,何况乎区区一头蛮熊?!但当他留意到展昭左掌始终贴着白玉堂的背心,不曾有一刻松开一寸挪动,追思前后,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适才展昭为白玉堂运功,正因为中途不能打断,所以他才要他顾好自己。可是,生死攸关之际展昭还是赶来救他。是他放弃白玉堂了?不,不可能。
仔细观察,展昭已大汗淋漓,而巨熊被还击后的反应,让赵祯领悟到一点:从一开始展昭就是靠着本身气力在与巨熊相搏,丝毫没使内力。设想,如他湛卢在手,即便不费内力,也绝不致如此狼狈,可见展昭必定是听到异响匆忙来救,不及取剑。而剑不在手,人却在怀,恐怕答案只有一个:洞内洞外,自始自终,展昭都没有放弃为白玉堂运功疗伤。
赵祯觉得心口有些发热,又有些发堵。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对这两人的情谊羁绊感到羡慕又或嫉妒,真是……说不上来。不过他也能体会展昭对自己的用心。展昭不但在最危机的时候赶来救了他,即使此刻与巨熊贴身而战,展昭仍不忘将它不着痕迹地引离他的藏身之地。
黑熊身形巨大,行动看似笨重,实则不然,其大巧若拙,落力刚猛,掌中带风,每一次挥舞熊掌,打到地上,俱是激起雪浪万千。展昭身手再是矫健,未被风雪所缚,长时间笼在那一片弥漫的白皑皑雾蒙蒙里,呼吸也逐渐困难了起来。一不留神被掌风所带,跌荡出去。
“展护卫!”
几乎是按奈不住跳出藏身之地。谁料见展昭抱紧白玉堂几个翻身避开,染一身尘雪,已然爬起。样子虽然狼狈,凌厉朝这边投注的一眼却显而易见是要他莫轻举妄动。那抹眼神让赵祯不自觉止住步伐。其实知道即便自己有心也未必能帮上展昭,相反更可能成为累赘,然偏偏被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与焦迫感按压住胸腔,寻不到出口释放。几乎是懊恼地一拳砸上雪岩,感觉掌骨击打岩边碎石隐隐作痛。一霎那,灵光闪现,赵祯突然面露喜色。蹲身捡些不大不小却有分量的碎石,赵祯稍纵而出,蹑手蹑脚靠近,趁那巨熊立起停当之际,抓住机会,对着欲肆虐作狂的兽脸就是几枚石子掷出。
哀嚎转瞬响彻山头,左眼鲜血淋漓而下,巨熊痛得不能自矣,似发了狂,掌臂胡乱挥舞,根本不辨方向。
展昭退出危险带,愕然而望,见赵祯正也不敢置信地看看双手随后又看向他,心知恐怕是连赵祯自己都没料到竟能一击而中。心里想这皇帝实在胡来,可一瞧随后伸出手臂做了一个仿佛是表达助了一臂之力的动作,和那张天真开怀的笑脸,除了回以欣慰笑容,别无其他了。
本想趁黑熊发癫之际快步将赵祯拉到安全处,谁知突然一阵狂风席卷疾来,卷乱了地雪,弥于空中,迷得人别说看不清东西,连要站立,都不得稳当。展昭毕竟生死丛中时常的过客,对危机所抱持的警敏决非常人可比,风雪起时已发觉巨熊停止了哀号,风雪起后勉力迎风端看,却瞧见那巨熊似发现了赵祯,正露出狰狞獠牙向赵祯的方位而去。
赵祯被笼在风雪之中,也是勉力而站,别说目不能视,连那一声“陛下小心”都耳不能闻,直到展昭惊惶的眉目清晰地出现在视野,直到被扑倒在地惊见那巨大的熊掌堪堪从头顶扫过。赵祯才惴栗袭身,幡然领悟适才如何千钧一发。
赵祯的浓重惧意,展昭如何不知晓,将白玉堂牢牢夹带在两人身躯之间,一个翻身将赵祯弄到了上方。接着抬腿便是蹬向巨熊腰腹,凭借一股助力带着三个人一同滑了出去。
身子被带动着在雪地滑行,不断有溅起的雪打到脸上,冰冷而生疼。未尝试过与地面如此“亲近”,而更让赵祯恐惧的是,滑行了百来尺,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越来越快。当赵祯意识到不对劲,三个人已顺着山坡的弧度呈倾斜俯冲之势。从未有的异常体验,让他控制不住想喊,才一张嘴,风雪便灌喉而入,呛得半死。待缓过劲来,他面色铁青,死死地盯住前行的地面,死死地。
“不要看地面,看我!”
厉声,令那绷紧的身体更是一阵紧绷,却终于在威慑下痴騃望向身下展昭。展昭额头本附一层薄汗,如今已被风雪吹干,双眼一如既往地交织着坚毅与温柔这两种看似相驳的东西。表情很平和,是能抚平人心的平和,连同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仿佛都像是在重复着某种咒语。
也许展昭这个人本身便是个咒语,不用言语便能释放效力。因为在看向他的那一瞬,赵祯突然感觉不到手脚的僵硬,连同的,心似也变得无以畏惧。
是的,有展昭在,何以畏惧?
“陛下,手脚能动了?”
“那请用右手抱紧臣的左肩。”
“左手抓住白玉堂左臂。”
“不管接下去发生什么,请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
“那么,闭上眼。”
世界可以因为一双眼睑而轻易消失,不再有色彩,却也不再有恐惧。但真正让人安心的是什么?攥紧的双手,紧贴的身躯,还是因为心连着心?
感觉身体被抛向空中刹那,比起五脏六腑移位的错觉,紧贴的身躯间一种即将被无形之力分开的不安更让人恐惧。这让赵祯不由双手死死抓紧,几乎展开双臂将对方尽全力拢进怀里。因为他感觉展昭也是那么做的。
当身体终于接触地面,又是一阵翻滚。两人错落交替,令雪三不五十开始往鼻孔里窜,但速度终于缓了下来,直到停止。
“陛下,还好吧?”温声的关切就在耳边。
也许是先前闭眼得过于用力,猛一睁开眼竟有些恍惚,看不真切。他只知道他在微笑,虽然那微笑转瞬即逝。
又是一个翻身,赵祯被用力摁到了地上,而他也终于明白让展昭笑容消失的原因。
展昭身后,黑熊投下它那巨大的阴影。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齿如利刃,磨之有声。仅余的铜目血丝密布,森然骇人。他们滑行翻落的山坡少说也有千余尺,然这野兽不肯放过,一路追来,要至人死地。此刻展昭为护住两人,竟以背相向,没有任何反击的意向,难道他是要……?
禁不住心地颤动,在看向那近在咫尺的脸庞,已然平静。
不,那绝不是要放弃的表情。那种笑容意味着胜券在握,那心的从容,叫人难以捉摸。
“出右拳打它。”展昭的声音飘入耳际,恍如情人间的喃语。
赵祯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的手。但拳头接触到的真实,与巨熊在眼前弹飞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相信,他竟然将那头庞然大物打倒了。
三十尺外,巨熊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弹。
对此,赵祯的惊诧已到极点,那神情落到展昭眼中反是化做清风徐来的笑容。
是眼的关系,还是心的关系?先前映眸是那血洗暮色,如今却无半分同感。斜阳余辉落寞脸畔,反折出醉人红光,淡出迷人金晕。眉如远山,眸如近辰。
可以感觉到对视之人的气息有节律般一下一下喷散到脸上,混和着与这冰天雪地截然相反的暖意,竟让人有一种无以适从的错觉,恍惚是从心底腾起了一捋如同被抽丝拨茧后的难耐。而这难耐,好似是有一只顽皮的手突然闯进胸腔搔得人心发了痒。
发丝微润,不知因汗湿,还是融雪,泛着水光孕育下特有的泽色。
看得出了神,突见一撮落下,不想正遮盖住双眼,而心也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世界重归闇夜,失了一切色彩,但这一次并非眼睑的作为,不是自身要的结果。那种黑暗,无法让人心安,反起一种恐惧与迫切。恐惧,因为失去,即便只是映进瞳眸中的影象。迫切,则是因为想再次寻回。
没等手指将发丝拨开,光明已归还。夕阳还是“抖擞”着它特有的色彩,红与金的融合,但曾在眼前的人不复相见。侧首,在身畔寻到了那个与他一般仰天而卧的人。
闭了双眼,展昭喘息着。之前气息的平稳是一种假象,忍耐下的产物,此刻心已定,不再有所顾忌。
视线不知所谓地追寻,渐渐起了一层迷蒙。见有一丝细发被展昭无以知觉地含在嘴角,赵祯竟不自觉伸出手去想将它撩下。然就在手指即将触及,侧转的身子却突然压到了什么,定眼看去,竟是隔在他与展昭之间昏迷不醒的白玉堂。头脑瞬间如被水泼后一下子清醒过来,手瑟缩回来,心却不明究理开始狂跳。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对展昭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