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早早沉入了沉睡。对床的奶奶守在爷爷床前打着瞌睡,脑袋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一点。斜对面的母亲握着女儿的手,太阳穴旁边丝绸般的微光渐渐转变成了银色的发丝。病房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中,伴随着亲人的呼吸声,悄然入梦。
金在中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少年紧闭着眼,却还是不能阻止泪珠大滴大滴地溢出来。非常自然的、大大的泪珠,顺颊落下,打湿了枕头,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也是流着泪,但是却非常幸福,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
而这样全心全意爱着他金在中的人,因为有他在身边而非常幸福的人,现在身在何方呢?
在这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一个人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内心的孤独。
金在中竭力止住汹涌的眼泪,他胡乱地擦了擦脸。可刚刚落下的泪如同血液一般,带着烫人的温度,滴在他颤动的心上。金在中紧紧抓住被子,闭上眼睛,咽呜着缩成一团。
他不再抱怨漫漫长夜的无趣了,他只乞求着早点入睡。最终睡意像滔天的海浪绵柔地将他包拢,少年渐渐没了声响。
睡眠,真是个逃避现实的好办法。连同死亡,赋予人忘却悲伤的权利。
在这个平常又寂寞的夜晚,金在中度过了他在医院的最漫长的一夜。
一星期后。
金在中平静地望向前台替他办理出院手续的男人,继而无聊地打量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人们脸上的表情不尽相同,有的悲痛欲绝,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怅然若失,有的平静淡然。一个普通的医院,包含了新生房、妇产房、重症病房还有最底层的停尸间,人一生的悲欢离合,欣喜苦痛,都在这个浓缩的地方,逐一尝遍。
不过,这些不再跟自己有任何关系了。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倒映着男人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少年随着男人的脚步,踏出了这个地方。
新的生活,也是该由此开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那首歌是金钟国的《一个男人》。
第4章 性向(修)
出院的那天天气并不好,金在中坐在车上,皱眉望着远处低低的云翳。在医院住久了,身子骨都不太利索,金在中转转发酸的胳膊,扭头看向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郑允浩。
『还好吧?』郑允浩开着车,扭头询问大病初愈的金在中。
金在中恹恹地点点头,没有作答。
郑允浩也不勉强,边开车边说:『等会儿我得先去殡仪馆一趟,有些事没处理完。你不舒服的话先在我办公室待着,别到处走动。』
金在中鼻子模糊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车子飞快地行驶在路上,很快到了目的地。进入那标志性的灰白色大门时,金在中随着车轮的颠簸,心也倏地一颤。
院子里树木郁郁葱葱,多是松柏,即使是寒冬也不曾落叶,在金在中眼里,就像是烧化了的橡胶黏在树上,死气沉沉,毫无生机。金在中收回了目光,他想不通,浑身是伤的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这么个地方落脚,难道真认为自己死定了下葬也方便不成?
郑允浩停好了车,把金在中领到一个不大的房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路上金在中并没有看见类似于停尸间的地方,暗地里多少松了口气。
郑允浩先是给他倒了杯茶,嘱咐道:『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有点事,处理完了我们再回去。尽量不要乱跑,你对这地方不熟,外面又冷,小心着凉。』
金在中点点头,郑允浩又打量了他几眼,确定他没事才走了出去。金在中坐在沙发上,小口啜着手中的热茶,小心地打量着周遭环境。房间不大,摆设一目了然。窗台上搁着几盆绿色的植物,金在中叫不出名字,也不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金在中感觉暖和了,便活动手脚走动起来。很快他便放弃了对房间的探索,转战到外面的地盘,反正郑允浩又没说过一定不能到处乱晃。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了下来,干冷的天气,连丝风也没有。金在中加快脚步朝前走着,前方隐隐传来哭声,金在中大概明白那是这个殡仪馆中他最不想去的地方,但他没有停下,朝着那唯一有人气的地方走去。
没等金在中走到那片地方,一间很大的房屋突兀地钻出绿色的屏障,矗立在金在中面前。它像是突然出现,又似与周边浓郁的树木相伴已久。金在中踌躇地停下了脚步,不敢贸然前进。
『呀!』突然传出的一声吆喝,把金在中吓出一身冷汗。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树丛里闪出一个身影,出了树荫才看清,是个穿灰布衣服的老头。金在中顿时虚脱,同时狠狠地飞了老头一个白眼。不知道是老头眼神不好还是压根没在意,只见他摆了摆手,走到金在中跟前。
『小娃娃,怎么到这儿了?』老头笑眯眯地询问。
『……』你才是小娃娃,你全家都是小娃娃!金在中赌气不说话。
『这里是焚尸间,别呆在这儿,快走快走。』老头子伸手要赶人。
金在中这才注意到突兀的房屋半敞着,黑暗中隐约能看出焚化炉的轮廓。心突地跳了一下,金在中移开了目光。
老头敏锐地注意到了金在中神色变化:『害怕了吧?走吧走吧,别呆这。』他挥手作势要赶人。
『今天有死人吗?』金在中呆滞地问,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
『什么?』老爷子耳朵不太好。
『我说今天有死人吗?』声音提高了些。
『有哇,』老头这回听清了,『殡仪馆哪天没死人?今天来了个施工队的,从老高老高的楼上掉下来,那摔得哟……』老头煞有其事地摇摇头,却又呵呵地笑起来,那笑声听得金在中心惊胆战。
『这种人就是命苦,保险没有也没钱安葬,那些黑心地产商肯定也是不赔钱的。还是几个工友凑个钱给买个骨灰盒,留下妻子儿女可怎么办啊,唉……咦?你不是死人家属吧?』老头这才反应过来,怀疑地拿一双老花眼上下打量僵硬的少年。
金在中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我看也不像,你是哪家的娃子,怎么随便跑这里来?这不是你乱跑的地。』老头也不忙着感叹了,转为严厉地呵斥,『没事赶紧出去,这是你瞎逛的地方吗!』
『我是被郑允……』金在中支支吾吾,解释不清。他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男人。金在中这才发现自己以前从没有叫过郑允浩名字。
老头皱眉打量了他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啊!你是医院里的那个娃子?』
金在中松了口气,赶紧点点头。
『哦,我说呢……』老头也没吱声,立在那里对金在中上下打量,手指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闪烁不定。
金在中被他看得不自在,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老头稀奇地指指自己。
得到肯定的点头,老头笑开了,露出黑黄不齐的牙齿:『我是烧棺材的。』
『烧棺材?』
『就是焚尸体,送人上路的。』老头也不扭捏,大方地解释清楚,同时又发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金在中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呵,觉得我晦气吧?我都干了几十年了,晚了。』老头自嘲道。
『没有,』金在中知道自己也没有嫌弃别人的资格,『不久我也要在这儿干活了。』
『你?』老头显得很惊奇,『允浩那小子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金在中暗自嘀咕,自己又不是他的谁,还欠他一大笔债呢!
『我还以为……』老头嘀嘀咕咕,听不清在叨念什么。
金在中也不在意,他转身望向树木延伸的尽头:『那是停尸间吗?』
『是啊,今天刚来的那个摔死的,脸上也没几块好肉,允浩还得替他清理。』
金在中胃里开始翻腾,『清理?』
『说白了就是男的擦个身净个脸,女的就换身衣服化个妆,不都是这些事吗?』老头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盘旋上升,金在中看不清老人的神情。
『这个工作并不好做,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老头突兀地开口了,像是太久没说话,一来个人就打开了话匣子,『也是他爹死,允浩才开始踏实干这份工的。』
金在中眼皮跳了跳,他觉得他该走了,可步子没挪动,耳朵却越发尖了起来。
『他爹刚死那会,他脚刚好也跛了,年轻人受的打击挺大的。后来也没玩赛车了,专心干起他爹的老本行,原先是多讨厌这份职业啊,打死也不想做,可现在还不是……所以说人的命啊……』老头咂嘴念叨着。
『他以前是开赛车的?』
金在中打死也不会把现在的郑允浩与赛车这种激情与速度的玩意儿联系起来。实际上,当他初次在医院里注意到郑允浩微瘸的腿,金在中潜意识就把郑允浩划在了老实安稳人的一类里。
在医院醒来后,没多久金在中就注意到了郑允浩的不对劲。郑允浩人很高大,长得也帅,虽然有个晦气的职业,但性格好成熟稳重,也不至于从来一个人独来独往。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他有残疾的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