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病房这么多天,看到她子女来了几次,』男人看着低下头沉默不语的金在中,低声笑了笑,『各家都有各家的烦恼。』
『那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金在中不解。
『那一对老人原先是在对街开杂货铺的,我认识他们,』男人解释道,『老爷子中风后,铺子也空了,老奶奶天天往这跑。子女倒也来过几次,付了医药费后就没多待。』
『人们都受不了这种死生别离的事,到头来却总是要经历的。』
金在中点了点头,没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男人也没再开口,两个人又陷入了凝滞的气氛里,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俩说了这么多话。
『那结果呢?』金在中突然问道。
『什么?』男人仿佛被启动了开关,顺口而出道:『没什么结果,老人想把老伴葬回故乡,费用自然贵了许多,她估计是没有那么多钱,也就没问下去。』
『哦。』金在中闷闷不乐地应道。
男人看到少年这幅无精打采的样子,估计他不怎么接触这么沉重的话题。想安慰少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男人涩然地抓抓脑袋。
『我们回家吧。』少年忽然无头无脑地冒出这句。
『什么?』男人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们回去吧,我的伤差不多好了,我们回去,我还能帮点忙。』金在中紧张地提议,目光热切地望着男人,他不想再装下去了,装病拖赖此时通通被少年抛之脑后。
他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求你了,答应我吧,让我在你那里干活。我真的什么都能做,不骗你,最起码能不能请你……收留我一段时间?』
金在中被逼上绝路了。
他再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即使回去也会接触死人这类金在中避之不及的事,但眼下的环境更让他难以忍受,看着生命慢慢捏碎在时间的掌心里,最后化成灰消散,每每想到这里,金在中觉得自己处在医院一刻都难以忍受。
『……再过一个星期观察观察,没有大问题,我们就回去。』男人估计也察觉到了少年疲惫的心境,沉默片刻,最终松了口。看到少年大松一口气的模样,他笑着摇了摇头。
男人抬头看看重新阴云密布的天空,说道:『天气又阴了,我们回去吧。你在这等着我。』他越过金在中去推停在树下的轮椅。
金在中茫然地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直到一滴水珠突然砸到了鼻子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瑟缩了一下,擦掉了鼻子上的水渍。远处模糊传来轰隆的雷声,蒙着厚重的云,金在中听不真切。似乎,要变天了。
第3章 孤独(修)
金在中送走了男人,又回到了病房。天阴沉沉的,已经下起雨来,跟房里的气氛倒是相宜。金在中刚坐到床边,临床的女人刚好拿着尿袋出来,向他微笑点头,金在中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顺带地斜了一眼躺在病榻上的男人。床上躺的是她的丈夫,刚结婚一年便查出有肌肉萎缩症,这种病会慢慢让人丧失行动能力,说白了就是躺着等死。毕竟是新婚燕尔的夫妻,女人也是忙出忙进地招呼丈夫,没有半点不耐烦。可男人的病情还是一日重一日,近些天连手指都不能动了。
金在中躺上床,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感官关闭了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格外灵敏,不一会儿女人从外面回来了,金在中感到女人鲜艳的红纱裙擦过了自己的脚趾,不由得缩了缩脚。女人总是穿鲜艳衣服,不知道是一向如此还是近来才穿,每天窗外熹微的晨光射进来,沐浴在柔白色光线里穿亮丽裙子的女人是这间病房里的一抹风景。每天早晨撑开眼睛任由那抹亮色融入眼中,伴随着女人为丈夫擦身换洗的声音,金在中偶尔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很难挨。
女人拉拢了床边的帘子,拉环吱地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金在中往被子里缩了缩。女人低下身,帮男人换好了新的尿袋,起身坐在床边,发出咯吱的声响。女人开始与男人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但房间寂静,谈话声清晰地灌入金在中的耳朵里。
『明天大姑他们要过来看你,我说你早上要休息,就让他们下午来……』
『不要。』男人语气极其冷淡。
『怎么能不要呢?大姑他们那么远过来……』
『我说不要!』男人的情绪开始激动。
『你别急啊,』女人忙低声劝道,『他们也是关心你……』
『我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吗!』男人不再遮掩自己的不耐,大声对女人吼道,『天天你一个在这看着我等死还不够!还要多来几个吗!』
女人那边没了动静,半响,才传来一声颤抖的喘息。女人微带有鼻音的声音响起,嗓音不再如平时那般清亮,而是沉淀了某些东西,顺带着把金在中的心也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女人幽幽地说,『但也不要放弃希望……』
『你懂什么!』男人突然发泄似的大喊,『你懂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感觉吗!每天只知道说爱我爱我爱我,要加油要加油要加油,对你来说那是真爱是不离不弃,对我来说那是人间地狱啊!你就是这样每天看着我受折磨慢慢死去,然后在一旁微笑说加油吗?』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好受……』女人终于受不了开始低声啜泣,金在中能够想象她捂着嘴,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却拼命压抑悲伤的模样。
『我求你走,走!别留在这儿,我看着心烦!』撕裂的吼声回荡在病房,剩下的便是女人越发清晰的啜泣声。女人站起身拉开帘子走了出去,金在中挣开被子,最后映入眼帘的一抹殷红的裙角。
病房里霎时间恢复了响动,仿佛之前有人恶作剧地按了暂停键。人们四散开来,浇花的浇花,喂饭的喂饭,唯有走廊那边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哭泣声,提醒着金在中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他的幻觉。金在中扭过头,恰好看到男人的喉结在剧烈地抖动。一滴泪从苍白的眼角滑落,在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临近午夜,金在中却睡不着。以往这个时间,他多半是闲晃在霓虹闪耀的大街小巷,跟他所谓的朋友一起,虚耗时光,如果有点钱了,就去酒吧夜店类似的地方厮混一夜,没有实质的日子总是很好打发。可如今,黑夜从未如此难捱,在内心的煎熬下,他甚至有些怀念以前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闭上眼睛,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可在这浓稠的黑暗中,男人的脸却渐渐浮现出来。
金在中也不明白此刻脑海里怎么突然蹦出男人的形象来,也许他也是金在中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人了,家人,他没有,朋友,早散了。
男人不爱说话,在他们位数不多的对话里,男人总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但他又很细心,送饭时发现金在中对某样食物皱眉,下次这道菜便不会出现在饭盒里,对金在中偶尔闹得小脾气小别扭,也能微笑着宽容下来。
男人其实长得挺帅的,那张英俊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却透出一种成熟内敛的气质,金在中对男人的这种特质很是着迷,那是自己所不具备却梦寐以求的。男人的肩很宽,腿也长,标准的衣服架子,如果穿一身精干的西装,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女孩子。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指尖修长且骨节分明。男人笑起来也很好看,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嘴角边的小痣也会向上翘起。对了,男人的名字也很好听,叫做郑允浩。
如今想来,金在中才发现自己对男人观察如此细致入微。他能记住男人微笑的样子,拿勺子手腕翻转的动作,还有他认真凝视自己的眼神,墨黑的瞳孔,带有清凉的水色……金在中没由来地心漏了一拍。
临床的女人还在哄着丈夫入睡。哭过了以后,女人又回到了房里,给丈夫擦身、换衣服。泪流尽了,心伤过了,日子还是得继续过。金在中睡眼朦胧地看着帘子那边映照出来的的剪影,呆呆出神。
『对不起……你想走可以随时走……』男人口齿不清地道歉,患了这病,说话都不利索了。
『没关系,我也爱你。』女人低低地笑着,影子弯下身来,与男人的融合在一起。
『什么啊……』男人轻声嘟哝,低哑的声线里潜藏着害羞的情愫。
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过了一会儿,低声地哼起歌来:
有这样一个女人非常爱你的女人
有这样一个女人不敢说爱你的女人
就在只要伸手就能碰触到的距离
…………
歌声轻柔婉转,带着许些调皮。金在中听过这首曲子,原唱唱的是一个男人,显然女人把歌词改了,但唱给丈夫听也未尝不可。
有一个女人傻傻的接受着不懂我的这种爱
就像不懂得爱的我如何放下像傻瓜般伤心的你一样
此刻也是流着泪但是却非常幸福
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
……
随着妻子的歌声,男人也不自觉地哼唱起来。他唱的是原版,意外地唱得还不错,或许当初还是靠着这一副好嗓音赢得了女人的心。女人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男人低声哼唱,像摇篮曲般,轻轻摇曳着妻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