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没有地方去,怎么办?』
金在中揪着棉被上多余的线头,不答话。手背上的针管随着动作一抽一抽,男人又忙按住他的手。少年的手与其说很白,倒不如说是没有血色,衬着紫黑的淤青触目惊心,手腕细得男人单手就能圈起来。
『别乱动,小心针头。』男人出声提醒。
金在中立马不动了,又回归了那副死气沉沉的姿态。
『你先休息吧,别想那么多。』男人也不忍继续逼问孱弱的少年,『剩下的事,我先想办法。』
少年飞快地抬起头,眼睛眨巴眨巴,闪着晶亮的光。那副呆愣的模样让男人忍俊不禁。到底还是个孩子,男人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那你先躺着,』男人起身,拍了拍枕头让金在中躺得更舒服些,『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男人欲转身离开,却感到衣角被人牵动。他转过头,只能看到少年乌黑的发顶和通红的耳尖,还有抓着他衣角、带有一丝颤抖的手。
『谢谢你。』被子里传出一声察不可闻的道谢,少年窘迫地大半个脑袋都缩进被子,床上只徒留一个圆圆的拱包。
『没事。』男人轻轻掰开了金在中的手,转身出了门,临走时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金在中耳朵倒是灵光,男人一出门他便悄悄松开了被子。滑下来的被子刚好盖住鼻尖,金在中用手攥住了,徒留两只波光流转的黑瞳露在外面,不一会儿,那两潭澄澈的黑瞳变成了弯弯的新月。
真好,他终于有个睡觉的地方了。金在中轻轻舒了一口气。
暂时的,但也很好。
缓过神来,如今有裂缝的墙在金在中眼里也没那么讨厌了,颜色还有点像金在中曾在橱窗里看过的双皮奶,乳白柔软的,即使隔着坚固冰冷的玻璃也能闻到它的甜香。
金在中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2章 住院(修)
金在中在医院的这段日子里,时间似乎放慢了滑动的轨迹,披着流逝的外壳,却像是被海绵吸收掉了养分,变得单调而沉闷。
少年身上罩着宽大松散的病服,终日晃荡在空旷的走廊和寂寥的庭院之间,几次被医护人员赶回病房,结果却收效甚微。放肆的举动也只有在男人出现时才会微微收敛一些。
之后男人来给金在中送饭时金在中不止提过一次,等伤好了到男人那里去打工来偿还债务,却被男人一口回绝。虽然知道这件事不容易被答应下来,但是当时男人的反应的确有点出乎金在中的预料。
男人皱着眉,表情难得显出几分凝重,金在中以为男人认为他不行,急忙说道:『我什么都能做,别看我瘦,其实我很有劲的。』
可男人摇了摇头,紧皱的眉头仍没有松开:『不是你的问题,那份工作对你……不太适合。』
金在中这才想起来男人干什么的,他可是在殡仪馆门口被捡到的啊,金在中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男人没注意到少年心思的变化,只是半响才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再说吧,先把伤治好要紧。』金在中忍着没躲,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直到那时他才清楚意识到男人原来一直是跟死人打交道的,他的手在来之前不知道碰过多少具冰冷的……金在中不敢往下想了,他怕自己会把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吐出来。
这种想法有些刻薄,但也是人之常情。
以前死亡对金在中来说,是他不熟悉也避而远之的东西。但如今,它就像寄生在金在中身上,每晚入睡时枕边还能感到它呼出的冰冷气息。
重症病房里住的都是些重病患者,其中自然不乏燃烧到生命尽头奄奄一息的枯枝残叶。金在中每每见到他们干枯的手背和没有生气清瘦的脸庞,都会从脊椎底部升起最细微的战栗感。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让金在中无所适从。即使相比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金在中已经经历了足够多。但死亡对于他,终归太遥远。
他始终也没有向男人提出换病房的要求。当初住院是病房急缺所以把他安排到了重症病房,如今他也耐着性子住了下来。金在中心里隐隐夹杂着一种类似愧疚的东西,却无从排解,压抑于心。或许是这股莫名而来的内疚使他开不了口。
没多久男人也发现了金在中这种没事喜欢往外跑的嗜好,经常也推着小轮椅带金在中到院子里晒太阳,如今,金在中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额上的纱布揭掉了,剩下□□裸的伤疤袒露在外面,金在中不知道它会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算是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刻上一刀。胳膊上的石膏画满了自创的涂鸦,金在中称它“黄金右臂”,没事就举着它乱挥。
男人看到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每当少年这样做时,男人都会轻捏住少年的手把它塞回被子里,然后换来少年不满的瞪视。
在逐渐的相处过程中,即使中间还隔着一层薄雾,两人已能琢磨出对方品性的大致轮廓。金在中知道男人能烧得一手好菜,脾气很好却也不易糊弄;男人也清楚少年一直不放弃在他那里安身立命的打算,无论他怎样试图打消少年的想法,少年总能巧妙地避过障碍,再接再厉地向男人发难。
这天,男人又推着金在中来到院子里,少年眯着眼睛扬起头,享受着从光秃的枝桠间倾泻下来的阳光。金色的光线打在少年白净的脸上,透出玉般的质感与光泽,剔透,温润。最寒冷的时节已经悄然来到,等明后两天的一场大雪过后,便会迎来草长莺飞的春天。两个人抓紧时机,享受着寒流来袭前为数不多的温暖。
如果没有那个老奶奶的出现。这一天在金在中单薄的回忆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
可那个老奶奶还是出现了。她就站在那里,穿着棉布做的绛紫色棉袄,亚麻色的裤子,头顶灰色绒绒帽,苍老的脸上沉寂着一种平静的淡然。
金在中甚至不知道她是从哪钻出来的。
刹那间暖阳也收回了它耀眼的金,单留下惨淡的白装饰着世界。眼前的色调突然黯淡下来,金在中无趣地垂下了眼,不去看那一抹莫名出现的暗色。
老奶奶倒也不是来找金在中的,她带有白翳的浑浊双眼眯了好半天才定位好男人的位置,随即她微笑地向男人招了招手。
男人似乎是认识她,不加疑迟地跟着她进了走廊,金在中拼命止住去拽男人的冲动,眼睛不住地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张望。在他看来,那个老奶奶仿佛是阴间来的使者,招了人也再也回不来的那种。
金在中没心思打瞌睡了,他全神贯注,耳朵伸到最大限度打听着走廊那边的动静,手指在扶手上不安地敲打着。可惜,他能听到那边有人在低声交谈,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这种求而不得的心境像只小蚂蚁在金在中的心上爬呀爬,终于,他也顾不了装病,一咕噜从轮椅上站起来,往黑洞洞的走廊挪去。
金在中其实身体早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他一直装作还未复原。潜意识里他想在男人身边待得更长一点,不可否认,男人让他感到安心。
拽着自己的脚步拖到走廊门口,男人却刚好从走廊里走出来,跟金在中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在那里,惊讶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庞。金在中完全慌了,面对男人,他不知道说什么,干脆缄口不言。男人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但似乎不是针对他的病情。估计对于金在中的小心思,他也不是没察觉到。
想到这个份上,金在中脸上不禁飞上一抹薄红。两个人僵立着,如同无数笔直沉寂的树木,也成了庭院里的一景。
最后还是男人打破了沉默。
『你怎么过来了?身体不舒服?』男人轻声询问。
少年摇了摇头,脚尖不安地在地上划来划去:『你们说了什么?』话刚出口便感觉不太妥当,少年暗自懊恼,但这本来就是自己过来的原因,这样一想,心里便生出几分坦然。他抬头注视着男人,等待着答案。
男人倒也不介意,笑道:『没什么,刚才老人询问我殡葬的事。』
『问什么?』
『她老伴快去世了,她想问问下葬大致要多少钱,如果运回家乡又要多少,类似的问题。』
『可那爷爷还没死呢!』金在中惊叫出声。
这时他才想起来老奶奶是他们病房里那位照顾老伴的老人。老头中了风,吃喝拉撒全要老奶奶一个人照顾。金在中当时第一眼看到就觉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可如今听说老奶奶咨询下葬的事,心里又隐隐有些别扭。她不是照顾老人照顾得那么好,原来心里早想他死吗?金在中脸上生出几丝不忿,却也忘了自己原先也是赞成早死早超生的一员。
男人看出了金在中的心思,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奶奶是关心爷爷才问的。』
『关心他还想他死?』金在中嘴上不饶人。
『人活到了这个份上,求得也是个善始善终。老人估计也待不了多久,老奶奶自己也有病,趁还能动弹,趁早安排好一切,也能安安心心送老伴一程。』
『不还有子女吗?她操那么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