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难的。”甘卿笑说:“咱们别院后头就种了茄子,虽说是秋后了,吃着味有些苦,到底和成馅做了馄饨吃,滋味也还鲜美。大爷若想吃,过会就叫厨房做,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
“若有自然是好,若寻不到好的,再不必麻烦他们。”
说了这一刻话,倒还没见着合睿王。林玦朝四周望了,又往屏风外望。到底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甘卿知道他在寻合睿王,便道:“方才林大爷休憩,王爷便出了门,如今正在随雨榭。爷略有积食,不若出了屋子略走几步,也好晒晒外头的日光。”
闻言,林玦略一沉吟,又念及尚有许多话要与他说,便颔首道:“你领路。”
林玦整了整衣冠,随着甘卿布谷等人出来。
此时眉烟尚且等在屏风外,她未得命,也不敢随意离了。见林玦出来,又不敢抬头瞧他。只得低着头站在那处,瞧着十分僵直的模样。
她未抬头,林玦只当她是屋子里伺候的人,并未放在心上,只略扫过一眼,也不曾说话,便往外去了。
甘卿因跟在他身后,也不得开口,只得暗暗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先下去。
林玦一路往随雨榭去,跟着伺候的是甘卿并布谷。姣沁留在里屋盯着小丫头收拾屋子,一切妥当,方才缓缓地退出去。
再不料自屏风后转出来,就见着一个眼生的丫头,正轻手轻脚地往外退。
眉烟才撩起帘子要出去,便听见后头劈头就是一声:“你是什么人,谁叫你进来的?”
正是姣沁。
眉烟只得仍转过身来,低声道:“姣沁姐姐好,我是眉烟,才被提上来做事的。”
“原来是你。”姣沁记着先前在院门口的事,却仍不肯十分相信:“才提上来?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是欣馥姐姐去领了我来。”
姣沁侧头问边上一个小丫头:“你知道这事?”
小丫头不妨她有此一问,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姐姐一贯爱说笑的,我眼中只瞧着笤帚水壶,哪里知道这些事。只她说得想必也不错,方才见着布谷并甘卿两位姐姐领她进来在这候着。”
“我说呢。”挥手叫小丫头退开,姣沁含着笑上前,说出的话却叫人发冷:“爷没唤你也敢进屋子来,原是借着我们欣馥姐姐的脸面,才使得你这样不懂规矩。”
她凑得极近,眉烟往后退了一步,姣沁立时斥道:“不许动。”
眉烟停住,她伸了手缓缓摩挲她眉眼之处,冷笑道:“不过是生了一副略强一些的眉,心就高得要往天上飞。只我是不管这些的,要么你就飞到我瞧不着的地方,要么在我面前你就老老实实地,别动那些坏心思。不然,你欣馥姐姐好说话,我却不肯饶你的。”
一番话说得眉眼打颤了,她才满意:“好了,出去罢,这里暂且用不着你。”
另说这厢,甘卿领了林玦一路往随雨榭去。
此时正是日光渐消,晚霞将起。水面被映出一片霞彩,随雨榭内一人端坐石凳,设笔墨纸砚,正执笔写字,正是合睿王。
另有一人背对他站在水榭边上,长身鹤立,只这有一个背影,便显出几分卓尔不群来。
林玦顿住脚步,望了望坐在桌边写字的合睿王,才想着转身回去,便有立着伺候的侍婢见着他,上前见礼:“见过林大爷。”
这一声出,别说合睿王,便是立在水榭边上的人也回过头来。
合睿王原面色平淡,见了林玦,倒显出几分笑意来:“子景。”
林玦无法,只得上前,进了随雨榭,先与合睿王见礼:“王爷。”
合睿王道:“说了许多次,不必与我见礼,你总不听。”说罢,也不等他回话,又道:“子景来得凑巧。”与他招手:“陈大人新作了一副好画。”
陈大人三字一出,林玦便知面前这位男子正是当年同林海一道名动京城的陈居安。却是长身玉面,年岁虽已略长,却风姿不减,站在那处便是一道好风景。
这样的容色,又是这样的气韵,再并上才华横溢,名动京城,实属寻常。
林玦对其神往已久,当下收了心中的不虞,上前一步见礼:“久仰陈大人才名。”
第60章 泼浓墨浅写两行书,用鸭汤耳语最心惊
陈居安当日与林林海同考科举,虽小林海许多,到底少年得志,得中魁首。昔日林海未离京城时,二人也曾怒马鲜衣,同游盛景。数载不见,林海的长子竟已初初长成,倒叫他叹一句年岁不饶人。
“贤侄不必多礼。”陈居安含笑扬手,示意林玦坐下细说。“也很不必拘束。你父亲常常与我提起你,听闻你少年出众,写得一手好字。”
林玦依言坐了,又听他赞自己,不由颔首道:“陈大人言重了。”
这二人一来二去,皆十分拘礼。合睿王却道:“你先前总说想见见子景,我只当你要说什么,不过是这些寻常的话,又有什么可听之处。”
一面说,又一面凑过去,与林玦道:“你不知道,思之看人,最先看的便是那一手字。常常的说字如其人,若写不出好的,便是才学再好,他也不肯理的。先前我将你在重元山写的联诗与他看了,他便三番两次地说要见你。”
林玦面上带笑,只是清淡得很,不过浮在面上,只风一吹便散了,他道:“王爷明察秋毫,事无巨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一出口,便觉不好。却已成覆水之势,再不能收。只得又添了一句:“字如其人,陈大人喜好字,也是寻常,只是终究人间再难得二王[2]。”
“二王难得,子景易求。”合睿王听出他话中不虞,有心要问,却因陈居安在此,只得收了。另提了话茬,将手中狼毫送至他手前:“思之新作,到底婉约内敛了些。他欲叫我题词,我却不肯坏了这一副好画。”
今朝有才气者众,六艺之中,陈家于书一艺上独占鳌头。陈居安在这其中,又居第一。可见其书画成就之高。
只他年少成名,后作画写字再不肯多流出来,如今外头真迹寥寥。林玦当日习字,便是偶在林海书房中翻出一张陈居安写的字来,当日便觉形美有骨,便偷偷地照着写。如今才算略得几分神采。画却不曾见过,只神往多时。
既真迹在此,便少不得要看一看。于是起身绕至合睿王身后,合睿王并陈居安皆站起身来,一左一右,离林玦两三步远。
石桌上摆着一副画卷,画卷用墨浓淡有致,画的正是随雨榭。却是落雨时分,湖面涟漪朵朵。细密雨丝恍如珠帘,飘扬洒落,显得整座别院格外飘忽。整幅画中着墨最多的便是随雨榭。只见飞檐如勾,水榭如游,恍恍惚惚如系在岸边,只恐下一刻就要随雨而去。
恰如其分,画如其名。
最妙的是随雨榭内石桌之上,还画着一盘樱珠,满目墨色,唯这一处鲜红欲滴,却已足够。多一分便觉繁琐,只这一样,最是动人。
林玦一看之下便指着那盘樱珠笑说:“凌花咀粉蘂,削缕穿珠樱[1]。只这一样,便见**如许。陈大人如此别具一格,果然出众。”
“惭愧,随性所作,久思却不得题词,到底不美。”
合睿王在旁道:“央我做这样的事,到底精巧了些,苦思冥想许久,仍未落笔。”
林玦望了他一眼,淡声道:“费心想却也不必,天然去雕饰,陈大人既随性所得,自然有现成的去配。早有前人咏过石榴花,若此其句配之,却相得益彰。”
咏石榴花?合睿王灵光顿现,含笑道:“是了,我竟只念着新鲜出彩,忘了原有的典故。王安石写了一句‘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不须多’,却同思之此画相衬。”
“浓绿万枝红一点?”陈居安凝神细思片刻,末了方道:“恰如其分。”
林玦道:“还须得略改一改才最妥帖。”言及此,便提笔落字,信手写来。
重元寺联诗他写的是梅花小篆,今提笔落款,却写了行书。林玦素仰魏晋之风流,七贤之风采。一手行书是照着二王字帖连成,又增添魏晋之流畅潇洒,更蕴七贤之自在惬意。起笔温,收笔润,再并上写字时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却是风光正好。
合睿王瞧得眸色渐深,隐约有些想伸手去触那一段素白。他是触碰过的,他很明白那是怎样的温软宜人。
才纷纷乱想了这些,林玦已写罢了,放了手中狼毫,轻吁一口气,道:“成了。”
合睿王跨步上前,却见画上已写了两行行书,写的却是:浓墨浅出红一点,动人**不须多。
不及出声,陈居安便赞道:“甚好,贤侄玲珑心思,已窥一斑,林兄好福气,可得嫡长子如此。”
林玦虽觉满意,在大家面前到底不敢自傲,轻声道:“不过改前人佳作,算不得什么玲珑。”
合睿王道:“子景贯爱自谦。”又道:“子景才到京城,前些时候尚在荣国府的义学里进学。照我说,按子景如今之姿,很不必往那些地方去。”
荣国府是什么地方,下头人想必还不能十分明白,瞧着花团锦簇的样子很好。只是士族贵胄如陈居安之流,又如何不明白那是什么地方?
不过是个空架子,内里只怕比那些下三滥的地方还脏乱些,说出来倒叫人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