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得了命就去了,王夫人又翻过一页经书,上头写着叫人静心向佛的句子,她却半个字没能看进去。末了倏然将书合上:“收起来罢!”
说罢,起身走到窗边,想了一时。唤金钏儿:“你去问问琏二奶奶现下有事没有,若没有,叫她往我这里来一趟。”
贾敏得了身子,最欢喜的自然是林海林黛玉并林玦等人,其中又以林玦为甚。
他隐约知道,先时贾敏同林海都是早逝的命。先前弟弟去了,贾敏伤心得那样。若非时时刻刻叫她念着自己和黛玉,只怕早已经同书里一样,早早去了。如今这一胎来得巧,好歹能叫她再坚定下活着的心,万勿抑郁成疾。
林玦欢喜,合睿王却十分烦闷。
林家有了喜事,林玦身为嫡长子,自然要回去孝敬父母,他再没扣着人不放的理。
合睿王走进辟证轩,林玦正命人收拾回府的物件。见他进来,众人皆停住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他挥了挥手让有嬗等人都出去,再抬头却见林玦站在柱子边上望着他,神色并不真切,竟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他一步步上前,林玦见了他就往后退,一直退到自己靠到柱子上,退无可退,这才仰起头回视他的目光。“多谢近些时日王爷款待……”
话未说尽,便见合睿王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模样:“能离开我这里,你很高兴?”
林玦不语,他径直伸手,扣住他下颚:“怎么不言语?默不作声我就能放了你?”
“王爷自重。”
答非所问。合睿王不以为杵,反倒扬笑:“离了总是要回来的,这样急切做什么?”他离得林玦很近,林玦身上的气息不经意传过来。他不觉往前凑一些,再往前凑一些。再一低头,唇瓣正抵在他耳边。“你近些时候总躲着我,是不是觉着,我会强迫你?”
他说话时唇瓣在林玦耳上时有触碰,林玦只觉那里有种异样的热度蔓开,竟叫他不由自主发抖。“你……你别……”
“你别怕……”他却又收了那股强劲,又低声地哄他:“我不会强迫你,我这样地待你,你瞧不出来吗?我这样欢喜于你,为的不是叫你煎熬,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
第29章 诀情浓重归荣国府,进宫花元春提千秋
林玦觉得十分可笑。
合睿王这样的皇族,竟也懂欢喜两个字怎么说。
林玦双唇颤抖,不多时竟硬拼凑出个笑来,只是冷得很,眼里头的嘲弄不加掩饰,直朝合睿王投过去。那目光那笑意都如刀,慢慢割他身上的血肉。偏偏又是钝刀子,一寸寸地反复割。又疼又闷,从肌理渗到心底。
“王爷厚爱。只林玦从不好男风,往后也不打算走到这条道上。”
这话一出,分明身上力道更足。却是合睿王更紧地将他搂住。他温热的呼吸就在他颈边,他沉声说:“你不肯相信我,是不是?我早该猜到,你不过面上装着和顺。实则我说的话,你半个字都不肯信。”
林玦想将他推开,他的力道极大,却哪里推得开。末了也不做这无用功,默然垂手,挺直了脊背,不肯露出丝毫怯懦缺口。他语气神色皆是十分漠然:“饶是我信了,又能如何?”
他这话问来,实过凉薄。合睿王听得犹觉寒霜侵体,不由轻颤,他缓缓将林玦放开。
林玦见他望向自己,神色未变,只淡声问他:“纵我信了王爷欢喜于我,又能如何?王爷位高权重,唯我心之所想,意之所钟,触手不能及。”
他明明白白将这绝情的话说与他听,纵然他信他真心,却也不肯交托半分还他。真正的冷心,真正的决意。
见合睿王眸色暗沉,林玦又笑,缓缓道:“王爷先前见第一回我时,曾说过一句话,如今想来,倒十分切合。”
第一回见他,他说了什么?
合睿王细细往前回想,发觉竟很清晰。原不知不觉,竟将同林玦之间点点滴滴记得这样清晰,却犹不自觉。
他当日说的是:“玦同决,听来难免刚烈有余,温文不足。”
原竟是这样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林玦瞧来温顺,内里却有旁人想不到的刚烈决意,风骨天然。
二人静静对视半晌。林玦腰间配饰缠绕在一起,合睿王伸过去,将流苏等物一一理正。麦色肌理的手指修长,穿梭在这样柔的丝缕中,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林玦任他动作。这双手原是或以剑杀敌或布置军防的,想必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他却很认真,林玦一时间竟觉着,猜不透他究竟是个如何的人。
那流苏总算被理得乖顺,合睿王十分满意,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决你的,我欢喜我的,碍着你什么?”
林玦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脱口而出:“你不能不讲道理!”
“道理?”合睿王勾唇:“子景与我,何曾讲过道理?你先入为主就认定我不是好的,不能真心待你。更直截了当就斩断你我之间可能,什么毫无情意,不过是你不愿意给。”
“要给这份情意,先要有这样东西。”
“你是文人,理总比我多。”他凝声道:“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听。”
言罢,林玦竟见合睿王面上展开笑意,瞧着竟心情舒畅的模样。
“你想走就走,左右总有一日要回来。有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位高权重。既做了这个位置,不强要个人,怎么对得起这重身份?”
合睿王不顾身份,一路将林玦送到轿子上。临走时还将有嬗等四名侍婢尽数给他带走,人还是王府的人,往后却跟着林玦伺候。合睿王其中的意思昭然若揭,引得林玦不由蹙眉。他这是笃定了自己会回到这里……
轿子出了王府正门,一路往荣国府去了。合睿王将手背在伸手,目送轿子缓缓离去,直至再瞧不见了,方才转身回书房。
邢季在一旁从头看到尾,跟着他回了书房。进门便见合睿王执笔在逗挂在窗边的鹦鹉,面上带笑,竟不见郁色。
被邢季瞧了好一时,合睿王方才问:“瞧什么?”
邢季回过神来,顿时冷汗津津,这才骤觉自己竟盯着王爷看,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奴才知罪。”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身形,才道:“那王爷为何……”他伺候在合睿王身边,同欣馥二人堪称他左膀右臂,有什么事能瞒过他?自然,合睿王原也没想着瞒他。他从未对人动过心思,动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对林玦这份心,他不愿意藏起来。
耳边传来合睿王轻笑:“他到底年岁尚小,还是个孩子。何况又是林府的嫡长子,我自然不能长久将他拘在府里。孩子想出去看看,就由他去看。外面的日子真是那么好过的?只怕腌臜事更多。那荣国府他当是什么好去处?瞧去罢,碰壁也好,遇挫也好,左右都有我。自然,他想飞也使得,送他一阵好风也可。”
将他强留在府里有什么好的,人在这里心不在,他年岁又小,自己也动不了他。放出去也没什么,慢慢地教他心肠软下来这才好呢。
林玦的心肠原是软的,只是他实在不好男风,又觉和入网所作所为处处逼迫他,不堪折辱,方才刚硬。一路回了荣国府,先往了院子里去。黛玉正在院里玩闹,林玦最先听见她笑声,心便软成一汪糖水。
黛玉正同雪雀雪雁并上贾母赠的紫鹃三人玩闹,铺了纸在石桌上,四人执笔,先后上前续笔。黛玉年幼,却生来不俗,又自幼得林海真传,寥寥几笔犹如点睛,已有出彩之象。雪雀是林玦同贾敏千挑万选出来放在她房中,年岁稍长,又习琴棋书画,也略能入眼。雪雁尚一团稚气,不过胡闹。紫鹃是贾母房中出来,自然出挑。四人这幅画竟尚过得去,画的却是一幅老翁采药图,边上跟着一个垂髫孩童,笔法粗略,却胜在趣意天成。
林玦步入院子,已有人瞧见他。他却暗自摆手,不许人出声。此时黛玉正取笔落款,他已站在她身后,快速伸手取了一支朱砂笔。黛玉已见着他的手,欢喜回头头来。他执笔往前一点,一笔朱砂红正点在黛玉眉心。更显她粉雕玉琢,引人心爱。
“瞧瞧我的好妹妹,就像画上走出来的龙女。”林玦说着便笑,引得边上众人也脆生生地笑。
黛玉却发恼,林玦俯身要来抱她也不要了。摔下笔,“大哥在外也学了旁人,竟一回来就欺负我。我告诉妈妈去!”说着,身子一扭,竟真往屋里跑去了。
紫鹃捂着唇笑,往里指了指:“玦大爷还不往里追去,赶紧地哄一哄。”
“我这妹妹最爱闹小脾气。”林玦也觉无奈,含笑摇头,眉间宠溺之色却满溢:“这可怎么好,我偏爱闹了再哄她。”说着,也跟着往屋里去了。
才进正屋,便见贾敏乳母秦妈妈才从暖阁里出来,见林玦前来,便笑着往里指了指:“哥儿才来家就闹大姐儿,正在屋里同太太告你的状呢。”
秦妈妈自小将贾敏奶大,跟着陪房到了林家。先时一心一意地护着贾敏,后有极爱他同黛玉,林玦素来对她极为敬重。这时见秦妈妈又爱又嗔地与他言语,上前搂住了秦妈妈一只手臂,撒娇道:“妹妹告我的状,嬷嬷怎么出来了。若是没人为我说话,这可怎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