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叫贾敏说了一通,一时呐呐不语,竟面红耳赤。
林玦却知道宝玉素来想法与人不同,见他如此,因笑着软和劝他道:“宝兄弟平日总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既这样说了,怎么反倒叫人家干干净净的水来伺候你这泥人?”
“表兄说的是。”宝玉果然眸色发亮,“我从今而后都改了,再不如此。”
从今日后,宝玉用膳果然再不叫人送至嘴边。贾母见了欢喜,王夫人那处却又是一番测想。这是后话,且按下不提。
却说宝玉今日在王夫人处被唬了一跳,晚膳还未得用。跑了一场又觉腹中饥饿,来了这处,正赶上林海等用饭,却正巧坐下,用了一席饭。
里头有一味百鸟还巢,样式摆得好,用起来也香鲜可口,最得宝玉喜欢。宝玉就着此菜,又辅以旁的,用了整两碗绿畦香稻粳米饭。
林玦今日归家,倒也用得香,也用了足一碗有余。倒是黛玉,脾胃失调,今日吃的却是红稻米粥。
用罢晚膳,漱口净手。又有丫头端了茶上来,吃的却是庐山云雾。林海吃了一会茶,方思及方才袭人所言,问宝玉道:“你父亲问你书,你竟怕得如此,进学了不曾?”
宝玉听人问到书便怕,放了茶盏低下头,喏喏道:“还不曾,老祖宗说我年岁尚小,再过些时日再去。”
闻言,林海不由在心底叹息。何等的娇养,果然养得同姑娘一般。贾母只当自己是爱他,却不知来日看去,才能见其害处。
“我从前在扬州时,听人说贾府有个叫宝玉的。生来聪明伶俐,与常人不同,更难得的是脾性好,从来不糟践人。”林海缓缓地道来,“在贾府住了这些时日,也听你作过一些诗。你虽年岁尚小,却已能窥诗之正道,是言己情,而非颂蝇利。你有这份聪明,何必再将它白白地耗费了?”
“姑父说的是。”
林海心中已有成算,此刻方才说至正经:“你哥哥在家是早早进学,如今到了京城,我政务繁忙,他年岁渐长,已无暇教他,正欲将他送至族中学堂。若你兄弟二人能一同进学,也是极好的是。”
话音刚落,黛玉便笑道:“这倒有趣。往日在家时,众人总说哥哥随了父亲,将才学风骨学了十成十。今来了贾府,寻常同宝玉玩闹斗诗,也觉出彩。你们二人同去学堂,日后谁能摘这个魁首?”
贾敏因拧她脸笑:“咱们黛玉心气高,怎么,只需你家里两个哥哥才学过人,不许旁人族中也有?”
“不过是将摆在面上的说出来,怎么就成了我许不许?娘这话说得怪没意思的。”
一时都拌过几句嘴,林海方问:“你二人觉着如何?”
林玦自无别话,放了茶盏,恭敬道:“都听父亲的吩咐。”
宝玉原最不爱往这般学四书五经八股文的地方去,今儿先是在王夫人处经贾政吓了一遭,又得林海温声细语地说了一通,知道往学堂去此事想必再不能脱。一时苦恼,一时见了林玦,又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倒似个能入耳的。又素来听闻这个林家的表兄待人宽和,从未与人红过脸。与他一同进学,若有什么事,央他帮着略描补一些,想必也能使得。
想了想,便起身朝林海作辑,道:“姑父良苦用心,自当使得。”
林海提及此事,自然想着略提一提宝玉的心思。
当晚入夜,由侍婢除了衣裳,林海与贾敏同卧于床。一时未得入眠,林海便道:“宝玉倒还听话,你哥哥总说他不听话爱闹事,此话过甚。”
贾敏除了钗环,又将手上一只玉镯子褪下来,在锦帕中细细包好,置于枕边。这才回身与林海说:“母亲整日地宠他,又令他混日脂粉堆中厮玩,到底不好。我二哥先已失了珠儿,如今对宝玉是爱之深故责之切。这样迟了才再得嫡子,几与孙辈同岁了,再没不疼他的理。宝玉这孩子生来与常人不同,我瞧着也不像是肯在八股上用功的。虽有才情,却终是不适做官。”
林海伸手覆于她小腹,温声宽慰:“那也是往后的事,当下到了该往学堂里去的时候,总还得去。”
她翻了个身,朝着他:“还不到会动的时候,这样急做什么。”又说:“母亲年岁渐长,人也有些糊涂了。整日将哥儿拘在家里,能拘出什么好来。不肯读八股也使得,只万不能骄奢淫逸地养在家里,那算个什么?若能天南地北地跑,于男儿来说也算是本事。”
贾敏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又是贾母所出嫡女。自幼聪敏异常,目见长远,心有丘壑。贾代善酷爱贾敏,将之当做男儿教养,她又肯争气,莫说贾赦贾政两位哥哥及不上这位妹妹,便是百个加起来,也不能及她一个。只可惜为女儿身,若为男子,必成大器。
如今她说出的这番话,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言。
能得如此嫡妻,林海只觉福已过溢。贾母尚在锦绣繁华中沉迷,贾敏却已能望见来日。若再这样下去,贾府必败。
林海将她的手握住:“夫人……”
她略笑了笑:“好了,再不说了。且安置罢。”
琉璃将灯盏移出,屋中慢慢地暗下去,直至陷入一片昏暗,唯有窗外透进来的微亮月光,还这样孜孜地照耀。
秋意渐浓,皇宫四下皆已换上秋裳,宫妃钗环等物也已换新。
贾元春奉了皇后之命,捧着雕花漆金条形木盘一路往寿康宫去。她因贤德过人,出身高且能平和待人,故现如今已是皇后身侧第一得用的人。一路上遇着宫婢内侍,皆停下与她见礼,口中唤着“元春姐姐”。
才进了御花园,便见前边有一角锦衣先从花树后露出来,紧接着便听见明妃之声,含着笑传过来:“元春姑娘?”
元春后退一步,手中仍捧着木盘,却端端正正地屈膝行礼:“奴婢给明妃娘娘请安。”
明妃露齿微笑,娇艳夺人的模样。也不叫元春起来,一双丹凤眼只往她手中木盘扫过去。上头放着三个沉香木的盒子,皆是手掌大小,刻得精致。
“远远地就见你过来,意气风发的,是哪里的差事?”
这句句听来,都何等的诛心?
明妃远远地就瞧见她一个宫婢了,她却待明妃出声了才见礼,这是不知尊卑。
圣上龙体有恙,她身为坤仪宫婢女,走路办事间却意气风发,这是心无圣上。
明妃句句,都不经意淬了毒,字里行间就能致人死地。
元春不慌不忙,仍好端端地屈着膝,轻声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往寿康宫请太后的安。皇后娘娘新得了几支新堆的时令宫花,因式样新巧,故命奴婢匆匆地送过去。行走间或风带动衣裳,瞧着像是意气风发了。”
“从前就听人说皇后宫里的人伶俐,今儿见了果然如此。罢了,你既有差事,我便不留你,跪安罢。”
元春又往下屈了屈膝,方才起身,垂首往边上退,慢慢地往离了这里。
远远地就见着归澜引着一行人出来,元春上前:“归澜姐姐。”
归澜回了她一礼:“皇后娘娘命你送东西来?是什么好东西?”
“归澜姐姐惯爱玩笑的,圣上最孝敬太后,天下间的好东西十之八九都在寿康宫。姐姐跟着太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如今往寿康宫送东西,也不能说好不好,贵重不贵重,左右看个新奇,能博太后一笑,也算功德无量。”
“你倒会说话,行了,跟我进来罢。”归澜挥手命侍婢各回其位,领着元春往里,“原你这时候来,是见不着太后的。赶巧今儿合睿王领着皇长子来请太后的安,太后用了午膳就不曾休憩。”
一时领了元春进殿门,归澜自往里去,寻了三人说话的空档,禀道:“太后,皇后派人来送东西。”
太后整了坐姿,道:“叫进来。”
须臾后,只见元春自外头款款的进来。仪态端方,举止稳妥。
太后因瞧了合睿王一眼,这么个活色生香的人站在面前,他却只瞧着手里的杯盏,连个目光都不肯给人家姑娘。那杯子有甚好看的,平日里他碎了不知多少!
元春上前,屈膝道:“奴婢给太后请安,给合睿王、大皇子请安。”
太后待她倒十分温和:“好孩子,今天皇后怎么叫你来做这个。”也不预备叫她回答,又问:“皇后又送了什么来?”
“回太后的话,是几支新堆的宫花。皇后娘娘说了,旁的也就罢了,也不贵重。只是娘娘家中嫡妹亲手堆的,又在庙里供了好些时候。好歹是孩子的心意,送来与太后娘娘看个孝心。”说着,边上两个侍婢上前,将上头三个木盒盖子开了,元春又捧着木盘上前,任太后细看一回。
里头却是三支新纱堆的精巧花簪,模样好,颜色也好,瞧着是紧着太后的身份年岁做的。
太后见了便笑:“好灵巧的孩子,做得极好,我见了便喜欢。皇后母家的女儿,想必也是极出彩的,不多时就是皇后的千秋了,待千秋设宴,请了这姑娘进来,我也瞧瞧什么模样,是不是能有这宫花娇。”
她将盒中的紫纱宫花取了一支出来,叫合睿王看:“以致也瞧瞧。”
合睿王扫了一眼,却道:“女人家的东西,我瞧了又能怎么。母后觉着好就好。”